114 君王
王悅心裏頭沒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他莫名有些怕謝景, 溝壑一旦形成了,想再去填上就難了,可他終究還是伸出手去了。
這是業障, 是心頭火, 是舍不得。
他把一切不安的情緒全都壓下去了。
那天晚上的雪下得很大, 建康城的昏暗小巷子裏犬吠聲聲, 謝景背着他往外走,那條路走不到盡頭似的,兩人誰都沒說話。
臨別之際, 王悅剛松開了手, 謝景忽然抓着了他的胳膊将人一把拽入了懷中, 烏衣巷中, 兩人立在雪中相擁無言。
王悅以為謝景不會說話了,可謝景卻低頭告訴他。
“我愛你。”
這世上情話這麽多, 謝景挑了句最簡單的,最直白的,一下子紮入了王悅的心裏頭,王悅連避都避不及, 他就這麽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并且永遠地記到了心裏頭去。
連同那年江東的雪,連同那四下無人的夜,一并記到了心裏頭去。
次日。
朝堂上生了件大事。
司馬紹将自己的寵妃送了出去。
那寵妃名叫宋袆,生得模樣極好, 坐在簾子後頭。王悅一眼就認出那人了,那哪裏是什麽宋袆,那是淳于嫣!
司馬紹胡謅了一通,說這宋袆是王敦的姬妾,他給收入了後宮,如今他想将這寵妾贈于朝中大臣,問是否有人願意善待她?王悅與所有大臣都還詫異着,珠簾後頭忽然傳來了一陣笛聲。
大街小巷都常聽的濫調子,座中不乏有通音律之人,直接有世家大臣嘆了聲“好!”
一人走了出來,端袖恭謹道:“臣願納之。”
衆人一起看去,王悅也望了眼那堂下之人,阮孚,阮遙集,他少年時的狐朋狗友之一。
王悅望着抱得美人歸的阮遙集,又望了眼面色如常的皇帝,心忽然沉了下去。
退朝後,王悅去求見了皇帝,他以為司馬紹不會見他,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司馬紹接見了他,而且不是在宮殿裏頭,而是在那宮牆之上,兩人立在那城頭,滿城風光盡收眼底。
“你怎麽了?”王悅問了一句,在他眼裏頭,司馬紹是真心喜歡淳于嫣的。當年他讓司馬紹收容淳于嫣,好生照料她,司馬紹這一照料便是數年過去,淳于嫣刺殺他之後剜目瘋癫了,可司馬紹卻始終對她不離不棄,瞧宮中那流言,司馬紹是将淳于嫣供起來寵的,若不是真心喜歡,試問哪個男人誰能對一個瘋癫女子做到這份上?
“既然喜歡她,為何要将她送出去?”王悅望着他,只有一種情況下,司馬紹才會忍痛做出這樣的事,“你身體究竟怎麽了?”
司馬紹瞧着城外的大道,筆直縱橫通往無盡處,這是宮牆外頭的世界,他看了很久,終于道:“我死不了。”
“那你為什麽?”王悅不明白。
司馬紹卻轉開了話題,他低聲道:“替我辦件事。”
“什麽?”
“阮孚升遷了,你送他們兩人去東南,出了建康城後,”他望了眼王悅,“你可以不用回來。”
王悅忽然怔住了,司馬紹什麽意思?他這意思是……
“你不是一直想出這建康城嗎?我送你走,只要你幫我把阮孚與淳于嫣送出建康城,我成全你。”司馬紹說完才覺得“淳于嫣”三字似乎太生疏了,平日裏喊多了,他來不及改口,好在王悅愣,沒聽出什麽。
王悅還真的愣,這樁生意讓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如今淳于伯一案早已過去了,阮孚又是個落魄的世家子,兩人壓根沒仇寇,護送他們出建康城有什麽大不了?這樁生意穩賺不賠。
王悅真的以為自己這一生都出不去建康了,可如今司馬紹說,“你走吧。”簡單而随便一句話将他的人生徹底颠覆了。
司馬紹瞧王悅那神色,還道王悅不信自己,他低聲緩緩道:“放心,只要你辦到了,我一定辦到。”
王悅想跟司馬紹聊聊此事之關系重大,可話沒出口他就頓住了,他不信司馬紹不清楚。他望着司馬紹半晌終于道:“他們二人出建康……很難嗎?還需要人護送?”
“不難。”司馬紹望了眼王悅,“可我想要你送送她。”
王悅不明白。
司馬紹轉頭望向城外頭的雪,良久才道:“她第一次見着你,你救了她,她搶了你的刀,又還給了你,她要殺你,她以為你真死了,剜了眼睛又要去陪你。”司馬紹頓住了,低聲道,“有些話她這一輩子都沒說出來,如今她要嫁人了,你送送她怎麽了?”
王悅被這段話繞住了,他懂了,卻又好像沒懂,“你是說?”
司馬紹沒繼續說下去,只道:“你去送送她。”他壓住了心頭的悵然看向王悅,對上王悅視線的那一瞬間,年輕的帝王似乎有片刻的失神,來不及掩飾的情緒露了出來,王悅瞧得莫名一愣。
王悅從前嘲弄司馬紹,說他是癡情種,他真的是在諷刺他,可如今王悅覺得這話好像誤打誤撞說中了。他見過謝景望着他的眼神,謝景習慣掩飾情緒,可總有那麽一瞬間他也會将情緒流露出來,冷冷清清的眸子裏掠過光亮,所有一切都随之黯然失色。喜歡一個人的眼神是裝不住的,你喜歡一個人時,眼睛真的會發光。
王悅愣了好半天,忽然道:“既然這麽喜歡,為什麽不留着她?”
司馬紹已經恢複了漠然神色。
王悅又問道:“你身體差到這地步了?你究竟怎麽了?”
“我自然要為她做打算。”司馬紹似乎沒打算多說,敷衍過去了。
王悅望了他兩眼,不知怎麽的也能體會到司馬紹心裏頭的悵然與平靜,他沒多問,“我送他們走。”
司馬紹忽然道:“再問我一遍。”
“什麽?”
“剛剛的話再問我一遍。”
王悅一下子思緒沒轉開,愣了會兒道:“‘你身體怎麽了?’”
“不是這句。”
“你究竟怎麽了?”
“不是這句。”
“你喜歡她,為什麽不留着她?”王悅想了半天才道:“這句?”
司馬紹冷淡地望了眼王悅,那眼神像是在望着一個不怎麽識相的人,王悅又問了一遍,可他仍是沒回答,他轉開了視線看向滿城的雪,低聲道:“你走吧。”
王悅有些傻眼。
王悅退下了。
一直到王悅走出去很遠,司馬紹才終于扭頭看他的背影,他望着王悅走下了城頭,紅色漸漸遠去,又只剩下了白茫茫一片。雪還在下。
老太監望了眼年輕的皇帝,他的眼神有些渺遠,這句話王悅不是頭一個問的,在他之前,也有個人像他這樣大膽的問過皇帝。
“陛下既然鐘情于她,為何讓我帶她走?”
這話除了落魄卻又放蕩不羁的世家子阮孚沒人問得出口,竹林七賢阮鹹之子、肯拿金貂換酒錢的阮大公子好像比所有人都聰明,一眼便堪破了玄機。
當時皇帝是怎麽回他的來着?
老太監回憶了會兒,思緒忽然一下子明了起來。
年輕的皇帝坐在上頭許久都沒說話,正當他以為皇帝不會開口了,皇帝低聲說了一句話。
他說:“君王之愛,不在高牆之內,而在青雲四海。”
史書有言:明皇帝聰明有機斷,屬王敦挾震主之威,将移神器,帝騎驅遵養,以弱制強,潛謀獨斷,廓清大昆,改授荊、湘等四州以分上流之勢,撥亂反正,強本弱枝,雖享國日淺,而規模弘遠矣。
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都塵封在了野史傳說中,後人傳道晉明帝愛了個女人,又親手将她送了人。這便是這位東晉明帝除卻滿晉書的功業外,身後留下的唯一一點香豔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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