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瓷盆
王悅有些心緒不寧, 他坐在屋頂吹笛子。
雪漸漸化了, 這兩日的冬比過去還要冷,天地間一片靜寂,他一個人坐在屋頂吹着笛子。
琅玡古曲《南風》, 講的是《荊軻刺秦王》的傳說, 紛披燦爛, 戈矛縱橫。
這本是琴曲, 王悅拿笛子吹出來變了許多味道,少了“一去不複返”的悲壯,多了些“蕭蕭易水寒”的蒼涼, 好像刺客緩緩淌過天寒地凍的易水, 又好像黃金臺上手起刀落斬下了美人的手。
王悅停了下來, 手裏頭捏着謝景送他的那支竹笛, 冬夜不知何時又飄起了小雪。他坐在屋頂上不知怎麽的又陷入了沉默。
他忽然擡手拍了下自己的臉,讓自己回過神來。
院子外頭傳來拍門聲, 謝景瞧了眼手邊昏黃的燈,拉開門的瞬間,一個人撞到了他懷中。
“沒睡?”王悅順勢就抓住了謝景的脖頸。
“還沒有。”謝景被王悅撞得退了兩步,他将人攬住了, 王悅身上全是化開的雪水結成的冰,他像是雪裏剛滾了圈似的,謝景擡手拍着王悅衣服上粘的雪,“怎麽了?”
剛在自家屋頂吹笛子一時失神滾下來栽到雪裏的王悅想了下,沒說話。
兩人在案前坐了。
“我要去荊州。”王悅敲着桌子漫不經心地望着謝景。
謝景似乎微微頓了下, 他尚來得及說話,王悅已經接上了。
“你得跟我去。”
王悅望着謝景的臉,“我想過了,你原本也不想摻和這些事,人在哪兒都無所謂,你得跟我一起去。”王悅又道,“我昨夜想清楚了,我喜歡你,我不會逼你幹你不樂意的事,你看戲我也認了,本來這些事也與你無關,不過同樣的,我的事你以後別插手。”從今往後,就這樣吧。
謝景聽見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望着王悅的眼神微微變了。
似乎沒什麽說的了,想了大半晚上最終想說的也不過這麽兩句而已,王悅又想了半晌,添了一句,“離庾元規遠點,我知道他要贏,但不意味着我服。”
士庶之争已經過去了,士族大獲全勝,如今颍川庾氏壓與琅玡王氏之間的糾葛是士族內部相互傾軋,這事說到底是王導與庾亮在争奪江東首領,和士庶之争沒有半分關系。
王悅已經輸了,他也認,但他沒說他服。
他永遠不服。
“我如今什麽都沒了,沒有什麽好怕的,心裏頭怎麽想的我就怎麽說,”王悅望着謝景道,“我不知道我要幹什麽,皇帝不需要我,王家不認我,江東士族少有瞧得起我的,我沒路了,不過也沒什麽,早該料到了。”
王悅又頓了會兒,道:“我打算去荊州,我要找點事幹,餘下的我還沒想清楚。”
謝景終于開口了,簡單至極的一句“随你吧”,他沒再多說。
王悅盯着他瞧,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開口道:“你得跟我綁在一塊,不能松開一點,”他停頓住了,“否則沒人知道你要幹什麽。”
謝景聞聲對上了王悅的視線,他的臉色與眼神都瞧不出什麽異樣,倒也沒說話。
可王悅還是瞧得莫名一愣。
外頭有風聲,王悅轉開了視線望向黑洞洞的窗外,小雪下個不停,剛剛沾在身上的雪化開了,濡濕了衣襟吸着皮膚,王悅擡手将濕衣領一點點扯開了,似乎想要透口氣。
屋子裏本來就靜,他一不說話,屋子裏靜得跟有鬼似的。
王悅忽然回過頭去打破了平靜,“你這屋子怎麽這麽冷?”凍得他直抖,謝景平時是怎麽住下去的?
謝景伸出手去摸了摸,王悅渾身衣服都被化開的雪水浸透了,他的手頓住了。
爐子裏升起了火,王悅坐在爐子邊脫了外衫烤火,目光落在那往上竄的火焰上,他正盯着那爐子瞧,下一刻肩被環住了,王悅沒說話,謝景拿棉被裹住了他,輕掖了下被角,又将他的手放了進去,王悅回頭看他。
謝景沒動。
謝景正要把手收回來,王悅忽然抓住了那只冰涼的手,心頭湧上說不上來的滋味,良久他終于才問了一句,“冷不冷?”
謝景尚未說話,王悅擡手将他輕輕抱住了,被子裹了上來,他微微僵了下,看着王悅低下頭去,輕輕在他手心呼了口熱氣,手指一點點暖了起來,那一瞬間他扯住了所有失控的思緒才沒将王悅按在自己的懷中。
可下一刻王悅從昏暗中擡頭看了他一眼。
一股力道從後頸處傳來,王悅猝不及防地往前傾,趴在了謝景的肩上,被抱住的王悅愣了下,随即擡手狠狠勒住了面前的人,他終于輕微顫抖起來。
日子在一天天混過去。
王悅已經在着手準備離京事宜了,也沒什麽東西要收拾的,他如今沒公事在身,一身白衣輕松無比,收拾起來很簡單。倒是曹淑知道他要去荊州了高興了好一陣子,她忙又将那十幾只大箱子翻了出來給王悅親自收拾東西,王悅瞧她很是高興,可又瞧見無人時她坐在那箱子上發怔。
王導一直沒表态,王悅也沒什麽心思去問,他自己的事情都沒拎清楚,實在顧不上其他的事了。
王悅今日和謝景說了要在家陪曹淑吃頓晚飯,不過去謝家了,可屋子裏頭筷子剛擺起來,曹淑又忽然沒了胃口,王悅瞧她吃不下去東西,以為她病了,一時有些急,多問了幾句,結果給曹淑莫名其妙數落了一頓,他瞧着曹淑紅了眼眶,認錯都來不及。
曹淑讓王悅別整日和她待在一塊,多出去打點打點,這今後去了荊州,山長水遠的沒人顧得上他。
說完一通,曹淑讓王悅出門去找找他世叔王彬,說是王彬前段時間打江州回京了,讓他去和人打聲招呼。
大晚上的王悅又出了門,站在王家大門口,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愣了大半天,他感覺自己渾身開始冒傻氣,他去了趟王彬的府上,自從他與王家鬧僵之後,唯有王彬對他一如既往,王悅敲開了門,下人忙要迎他進去,下人又道王彬剛去了友人家赴宴,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來。
王悅沒進去,一個人在大街上逛了圈,又怕回去招曹淑不高興,他想了半天,擡腿又往謝家走,剛一到大門口他的腳步就頓住了。
鋪滿雪的長道之上,馬車放緩了速度一點點停下來,最終停在了謝家大門前。
玄青色的厚幕被揭開,一人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王悅望着雪夜裏頭那年輕權臣的臉,摸着腰間的玉佩的手頓住了。
庾家大公子,庾亮。
王悅瞧着他進了謝家大門往裏走,思索了一陣子,眼神漸漸冷了下去。
他一直好奇一件事,謝景幫庾亮是出于個什麽心思?謝景真不是多管閑事的人。
颍川庾氏在歷史上就幹了一件事,與琅玡王家争權,晉明帝之世,南頓王、庾元規、王導在建康朝堂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勢,其後庾亮與王導在長江沿岸州郡有過一場不見血光的權力之争,雙方勢均力敵抗衡了近二十年,到最後也沒分出個勝負。
王悅思索了一陣子,如果說庾亮與皇帝的結盟直接導致了他的雪藏,那麽庾氏一族的崛起則是直接造成了外戚勢力瘋長,新勢力崛起,琅玡王家首當其沖,失去了王敦的琅玡王家根基被動搖,王家人的處境将會日益艱難下去。
他在制衡王導。
王悅忽然就回過神了。
這些年來江東鮮少有人敢動王導,不少人針對琅玡王家,可除卻劉隗刁協那種孤注一擲沒退路的人外,沒人敢動王導。衣冠南渡起,王導幾乎成了江東政權的象征,好多士族到了江東是要先上王家給王導拜碼頭的。王敦兩次叛亂,擱在哪朝造反不是誅九族的重罪,可王導巋然不動至今。
王悅想了半天沒想出些什麽東西,靜水流深,他忽然意識到,水面底下還有錯綜複雜的權鬥,那是他不曾注意到的。如今可以确定無疑的是,謝景确實在幫颍川庾家,庾亮是難能一見的權臣,可他年紀太輕了,而他要面對的是王導,他的背後是皇帝與陳郡謝氏,這才解釋的通。
王悅想起庾亮的臉,忽然覺得他長得還挺耐看的,畢竟是庾文君的親兄弟,容貌能輸到哪裏去?他這個兒時同窗啊,才剛剛走上平步青雲的路。
書房中。
庾亮望着謝景,兩人寒暄了将近半個多時辰,庾亮終于切入了正題。他問了皇帝。
可謝景這次沒回答他,他望着庾亮,面上瞧不出情緒。
王悅在廊柱後頭靜靜聽着,要進去通報的侍者被他單手按在了牆邊,青衣侍從一臉的驚惶。
終于,王悅掩去了眸中的情緒,回過頭壓低聲音道:“別跟他說我來過。”
那青衣侍從不敢點頭,憋了好半天才低聲道:“外頭全是侍衛,大公子一定能知道的,世子,你……”
王悅垂眸思索了片刻,緩緩松開了手,什麽也沒說。
青衣的侍從不知所措地目送着王悅往外走。
走下臺階那一刻,王悅頓住了腳步,他擡起手,一把用力地掀了那擺在廊下的兩只養着蘭花的瓷盆。
哐當兩聲巨響,瓷片濺了一地。
巨大的動靜頓時在安靜的院子裏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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