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認錯

王悅是酒醒之後才覺得荒唐。

天翻魚肚白, 雨下了一夜總算是小了些, 他坐在堂前看着晨光穿過屋檐投下光點,總覺得昨夜像是做了個夢,可他身上披着的又确實是謝景的外衫, 月白色長衫, 袖口有圈青色的流水紋章, 絕對是謝景的衣裳無疑。

王悅回憶起昨夜的事, 一時恍惚。

他昨晚在王家祠堂裏頭喝多了,夜雨下得最大之時,許多人從外頭魚貫而入, 容顏有些莫名的親切, 衆人濟濟一堂推杯換盞, 要陪他一醉方休。

酒酣胸膽後, 座中諸人開始講些前朝風流舊事,吹得天花亂墜, 說這世上豪傑多惆悵,坊間野鬼最風流,總念叨這屋子太小,下不去腳。

王悅喝完了酒, 拂衣而去,裏頭還有人聲隐約傳出來。

他被這群人撺掇着去了謝家,他真的去了,可沒找着謝景,後來不知怎麽的, 他又在路上撞見了謝景,他同謝景說了些什麽他都差不多忘幹淨了,只記得似乎答應了謝景什麽,又好像是謝景答應了他什麽。

王悅記不清了,宿醉讓他頭暈。

他又去了祠堂,滿地狼藉,未寫過的白紙被風刮得滿堂都是,酒壇子不知何時滾到了門檻處,擡頭看去,先祖的牌位列坐堂上,走進去的那一瞬間,他有種錯覺,有一個靈魂匆匆忙忙與他擦肩而過,像是喝多了,誤了什麽時辰。

王悅不事鬼神,換句話說,他不信邪。

但他記得琅玡故地有個流傳很廣的傳說,說是人死前會将生前的事走馬觀花地看過一遍,黃泉下的故人與親眷都會重新回來身邊。王悅隐隐有種不祥的預感,卻不知道這預感從何而來。

他望着那祖宗牌位,堂前靜悄悄的,草木正新。

外頭有腳步聲響起來,王悅忽然回頭看去,陪着曹淑嫁來王家的老侍女在門口處站着。

“世子。”她低聲道,“夫人找你。”

“就來。”王悅應了一句。

臨出門前,他将謝景的外衫脫下來,疊得整整齊齊的,忽然發現沒地方放,他将那疊衣衫放在了廊下。

老侍女望着王悅的樣子,同王悅說了會兒話。

“夫人心裏頭是最疼小世子的。”

王悅二十多歲了,已經好多年沒人在“世子”前頭加個“小”字了,他回頭看向那老侍女,低聲道:“我知道。”

老侍女瞧着王悅,緩緩道:“小世子,你聽夫人的勸,同外頭那位公子斷了吧,咱們回王家好好過日子。”

王悅沒說話,手裏頭抓着那件衣衫。

“小世子,夫人這輩子什麽都沒剩下了,她只有小世子,小世子你若是不要王家了,夫人一個人如何活得下去?”她走上前去,将王悅從地上扶起來,低聲道:“小世子,你聽夫人的話,好好娶妻過日子,待到以後生個一子半女,這輩子便順當了,咱們自己把日子過好了,琅玡王家終究是小世子你的,誰也搶不走。”

王悅低頭望着手裏頭那件外衫。

老侍女瞧着他這副樣子,終究是嘆了口氣。

王悅往曹淑的屋子裏頭走去,臨進去前,他忽然回頭看了眼那老侍女,老侍女叮囑道:“小世子,你好好同夫人說,別惹夫人着急。”

王悅點了下頭,雨剛好歇了,他走進了屋子,擡頭望見了一扇梅花屏風,那扮作“太原王家小姐”的歌姬與曹淑坐在屏風前頭。

“母親。”

……

謝景今日忽然有些心神不寧,出門前,他失手碎了只青瓷杯子,摔碎在地上的聲響讓他心頭微微一悸。

他出了門,往王家走的時候,他腦子裏想的是王導。

他心頭盤算了許多事,從荊州到建康所有事他都捋了一遍,他近兩日被王悅攪亂了心境,許多事一時都失去了頭緒,而今細細梳理一遍,謝景發覺,唯一的辦法大約是坐下與王導好好談談,将近日許多事都攤開來說,他對王悅确實是真心,他相信王導心裏頭有數,王導沒少試探。

他扶持颍川庾氏是為了挾制王家人,當日他想帶王悅走,王導沒有答應,王悅對此事不知情,還鬧了些誤會。

當初他之所以想帶王悅走,是想讓他從這潭渾水裏抽出身,如今他改了主意,王悅心裏頭東西太多,少年人有熱血與衷腸,既然這樣,由他去吧。荊州是東南門戶,有的是施展拳腳的餘地,外頭的天地更廣,王悅能活得更自在。

他忽然不想拘着王悅了。

謝景想了一路,許多事都想清楚了,心境一下子豁然起來。這是他這麽些年頭一次明悟得如此之晚,世上情愛都是這樣的,教人有些慌神,他也是頭一次,以後還有漫長餘生繼續揣摩,他記起王悅在雨中吻着他的樣子,忽然有些失神。

尚未到琅玡王家,外頭忽然一片嘈雜聲響。

謝景掀開簾子往外看了眼,烏衣巷西南方向,有白日焰火夾雜着滾滾濃煙筆直而上。

“那不是王家嗎?”

“走啊!過去瞧瞧!好像是王家走水了!”

湊熱鬧的路人往烏衣巷那頭湧去,謝景望着那火起來的方向,忽然愣住了。

謝景到王家的時候,那火還沒徹底熄下去。

大堂中,王家主母望着來人許久,神色漠然,手放下了佛經,她無悲無喜地冷淡應道:“我沒有兒子。”

白玉佩落在了謝景的手心,凹陷處吸飽了血。

“琅玡王家從今日起沒有這號人物,從前沒有,往後也沒有。”

曹淑松開了玉,說着這番話,目光卻是望着那沖進來的男人,她開口道:“你兒子死了,我叫他認錯,他跪在地上,火燒到屏風的時候,他伏地開始吐血,我叫他認錯,他手裏頭握着塊玉不說話,火燒到房梁的時候,我問他,你為何不去死呢?”

曹淑對着王導低聲道:“他真的去了。”

從尚書臺聞訊趕回來的王導怔住了,他望着曹淑,曹淑穿了件猩紅色襦裙,他此刻才瞧見,全是血,從她的胸口一直暈開到衣擺,她身後拖出了一條筆直的血跡,那不是她的血。

在血裏頭浸過的白玉佩從男人手中脫落,摔在了地上,觸地清脆兩聲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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