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傅仲正等二人過了院門,回身立在方才顧知薇站過的地方,對着案臺上的木紋發呆。

屋內暖香沁人,她這次待的久了些,不似上次那般須得費力才能嗅見,耳鼻之間滿是淡雅沁香。

如蘭似馥,倒是讓傅仲正深嘆口氣。他死後,她便每日吃齋念佛的,也不用脂粉也不用首飾,素素靜靜的過日子。想來那時即便有香味,也不過是佛香而已。

如今正是窈窕青澀的時候,身段兒雖不似後面那般豐.腴,骨肉卻有幾分聘婷之色,尤其那細腰,婉轉似是寶葫蘆一般,格外招人喜歡。

渾身香氣也是閨閣女兒香,近聞似蘭香,可細聞又似牡丹,傅仲正思及顧知薇寫字時蔥白手腕,憑空撚了下手指,似是抹在少女骨肉均亭皮肉上似的,眸色微亮,說起來,兩輩子加起來,他都不知她是什麽滋味兒。

好在,他重活一世,往後但凡是她想要的,便是上山下海,也要拿來給她。

何四送顧知微等人出了榮錦院,便往後院正堂裏來,遙遙見他們爺站在桌前撚着手指,以為在沉思什麽家國大事。上前打了個千低首不語,等傅仲正吩咐。

傅仲正餘光瞥見他,收起手指,往裏間行去,道,“都安排妥當了?”

“是。馬匹在府外備着,爺現在可要啓程?”

何四恭敬跟在傅仲正身後,等到了裏外間俊石圖下,止住腳,低聲道,

“方才咱們府裏面傳話過來,王妃說讓爺左右回家瞧瞧,好歹是恭王府裏出來的,常年累月住在外頭,看起來倒是沒家似的。”

“回家瞧瞧?”

傅仲正意味不明的冷哼一聲,“她怕是又有什麽娘家侄女兒在府裏住着吧。”

“爺英明,”

何四谄笑上前,不敢進內室,只在門口說話,低首道,“說是開春後航運裏糧草少了些,官船先行,何三姑娘比預定的早上半月進京,這兩日便要到了。”

“何三姑娘的事兒,爺自有主張。”

傅仲正把外氅拿了,披在肩頭,龍行虎步往院外走去。何四忙不疊上前打簾領路,忙得險些跌倒。

傅仲正見他這樣,索性停下,道,“你讓人回去傳話,碼頭上我找人哨探着,早晚送到府裏去。家裏面院子多,何三是遠來的,又是家裏的親戚,不如就住在娘的側房,姑侄兩個也有個照應。”

何四見他上心,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服飾傅仲正上了馬,親自遞了馬鞭子,笑道,“有爺這句話,內院裏保準安排的妥當,定不讓爺費半分心。”

傅仲正颔首,一拉馬缰往常達府裏去了。常家擅長養狗,小狗崽子不過巴掌大小,極為讨人喜歡,他讨兩個來一時修身養性,二來送到後院給薇姐兒一個,她年紀小後院又沉悶,定是喜歡這個。

***

清華堂裏洋溢着喜氣洋洋的氣氛,崔媽媽帶着婆子丫鬟上着茶湯點心。

正堂裏,顧蘇鄂手熱臉赤坐在高椅上,連崔媽媽上了茶也恍若未知。他明明年近五十,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偏偏和沒見過女人的毛頭小夥子一般,眼巴巴的目光盯着正堂西側小佛堂。

平時夫人從未找過自己,好端端的,讓他到後院來,是要說什麽事兒呢?

佛堂裏金身菩薩面目慈悲,手捏蓮花俯視蒼生。顧母放下手裏木魚,擡眸凝視菩薩,倏爾眼眶泛紅,喉間酸澀難耐。

都說佛渡衆生,偏她半生赤誠之心被摔得粉碎,在父親面前許她一世無憂的那人,納妾生子面目可憎,願想着渡入佛門求個清靜,可提起那人名字,心底便泛起波瀾,饒是念了再多的經書有什麽用?

該難過的時候,不是還得難過嗎?

崔媽媽聽見經書木魚聲停了,輕手輕腳進了佛堂。見顧母素青襖裙,脂粉不施素臉朝天的,飽經滄桑後依然清澈的眸子直視菩薩,低聲道,

“太太,可要梳洗?”

顧母搖搖頭,扶着矮凳起身,朝崔媽媽道,“老爺呢?可來了?”

“在正堂裏喝茶呢。”

崔媽媽忙上前一把,俯身揉了下顧母腳腕子,道,“太太何必這麽着急,左右老爺來了也不會走,先收拾了再去見也不遲。”

崔媽媽有說不出口的小心思,西院裏的宋姨娘她向來看不上,可宋姨娘若是請老爺過去,定是要沐浴更衣梳洗一番,臉敷的白白,唇描的紅紅的,即便是姿色不出衆,也有兩三分的妖嬈模樣出來。

她們太太生的模樣好,身段也好,即便是這麽些年茹素不着葷腥,也不見什麽憔悴模樣。宮裏面娘娘和她們太太是同胞姐妹,模樣也有三四分相像,官家什麽美人兒沒見過,也為着皇後娘娘罷了三宮六院。

她們太太若是好好裝扮裝扮,別說宋姨娘敷一臉脂粉,便是她渾身都敷上脂粉,也比不過她們太太一根指頭。

顧母哪裏顧得上這個,聽見顧父到了,不顧腿部盤坐酸軟,疾步往正堂外走去。

顧蘇鄂聽見佛堂傳來腳步聲,知是顧母過來。夫妻兩個久未親近,顧父拿起茶盞佯似飲茶,唯獨微抖手指,顯示他內心情緒。

一口熱茶燙的難受,顧父強咽下去,正準備擡首和顧母說話,便見她站在簾側看向自己,不對,那目光似是透過他,看什麽東西。

順着目光往後瞧,窗臺上牡丹花嬌豔欲滴,花枝微動,顯露身形,顧至善拉着顧知薇藏在兩盆牡丹花後,因不是時節,特撥了個丫鬟在此守着。

此刻那丫鬟一臉惶恐,看着家裏面大爺和大姑娘,大爺倒也罷了,是個爺兒們素來爬高上低的,可她們姑娘素來是個規矩人,怎麽也跟着爺們兒胡鬧起來?

若是老爺瞧見,誰都逃不脫。

可越是求着別看見,便越是瞞不過。丫鬟無奈的閉上眼,看着他們老爺一步一步踏過來,下一刻,揪起他們大爺的耳朵便往屋裏扯。

顧至善死牙咧嘴,鬼哭狼嚎,半歪着身子揪進屋,顧知薇跟在後頭,急着求情,

“爹,爹,您別怪哥哥啊,是我好奇,娘要和您說什麽,才拉着哥哥來瞧的。”

“對啊,爹,我是為了妹妹的終身大事,您都要把妹妹給賣了,我總不能眼看着妹妹吃虧!”

顧至善言辭振振,就傅仲正那樣的人物,心眼子比天上的星星都多,但凡是要算計人,他妹妹這樣的若是嫁給他,怕是被吃的連皮都不剩。

顧蘇鄂氣了個倒仰,他好不容易才攀上傅仲正,陛下開了金口讓傅仲正協助他處理政事,将來整個朝廷都是傅仲正的。找這麽個夫婿還配不上薇姐兒,那滿天底下怕是沒有比他更尊貴的了。

顧母原本就記挂着這事兒,聽見顧至善提起薇姐兒婚事,思及方才兒媳過來傳話,當下冷下眉眼,朝顧蘇鄂道,

“你素來是書生出身,最是薄情的,不過稍微有些出息便要納妾生子。

你挑中的人怕是人品模樣性子樣樣不成,為了個仕途便要把薇姐兒終身許出去,這婚事我不同意。”

這話說的極為難聽,只差沒有指着臉罵顧父是忘恩負義之人。顧蘇鄂儒雅面皮窘迫,他素來是要體面的人,滿腔為女兒打算的想法在顧母看來是仕途名利,滿腹憋屈,開口為自己辯解,

“傅仲正他是恭王嫡子,我前些時候親自上門和恭王商議。他父親是個大智若愚的人物,官家待仲正更是視若親子。

他雖比薇姐兒大七歲,可男人年紀大些穩重,又知道疼人。他屋子裏又幹淨,二十出頭連個通房丫鬟也沒有,便是天底下去找,也找不出這樣的人物。”

顧蘇鄂苦口婆心,他因蘇表妹一事和顧母起了嫌隙,自打搬出這清華堂已許久不曾再來,本想着顧母态度和緩,他們夫妻關系也恩愛上幾分。

可誰知,上來便是斥責他寡情薄意,他若真的寡情心狠,是那等狼心狗肺之人,至于一聽見她找他,抛下政事往後院趕?

顧母哪裏聽的進去,她對顧父早就心生防備。早年宋姨娘進府,顧母曾在情緒平穩後和顧蘇鄂商談過,可無論她威逼利誘,顧父咬緊牙關不肯吐露細節,只說要納蘇表妹為妾,且腹中已有骨肉。

顧母出身崔家,自幼便苦讀詩書,才名出衆,姐姐大她許多又是當朝皇後,顧母向來是家裏疼寵長大,哪裏受過什麽委屈。

顧蘇鄂是她親手選的夫婿,仕途順心夫妻恩愛,可哪裏知道,不過剛誕下乖囡這人便有了外心。心灰意冷下顧母佛經常伴,後等顧知薇到了十歲,索性大半年都在水月庵過活。

一生中的敗筆便是這個夫婿。不過聽他說兩句話,顧母便想起他往日素來能言善辯,自覺說不過他,指着門口道,

“往你的西院去,別污了我的地。

薇姐兒婚事自有我和娘娘張羅,你若覺得那人好,把西院生的那個許給他!”

顧知薇從未見過母親這樣,一碰到父親,她素日的矜持禮節都消失不見,面目扭曲憤憤不平。

爹的話聽起來貌似有理,可是娘,素來心緒平和的娘情緒激動,根本聽不進任何辯解。

顧知薇走近顧母,拍拍她肩膀,拉近顧母的手,心底裏低嘆一聲,爹,到底是把娘的心給傷了。

顧蘇鄂見顧母趕人,又見兒女在一側面有驚慌,顧知薇更是走到顧母旁,撫摸顧母肩頭,心底寬慰,有了兒女做緩和,想必夫妻兩個能早日化解恩怨,安撫朝顧知薇道,

“爹沒事兒,好好陪陪你娘。改日閑了,上綴錦樓找爹去。”

說着,揪起顧至善往前院走去。這逆子平白無故給他找事兒,若沒有他摻和,他好好的能挨一頓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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