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林亦篇

林亦篇。

1.

街角那個瘋子不僅煩人,還晦氣得很。

我長這麽大,還沒有像讨厭他一樣讨厭過別人。

叫什麽來着,溫銳是吧。

其實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并不知道他是個瘋子,因為他長得很好看,穿得也很斯文,對我露出善意的笑容,但是那笑容裏分明帶着疏離。

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心口劇烈地疼痛起來,這就是我最讨厭他的原因之一。

他對我很好——應該說,在這條街上,他對我最好。

我聽母親說,他的愛人死了之後他就發了瘋,不過他家境好得很,人又溫柔,長得還那麽好看,搶着嫁給他的姑娘很多。

我最讨厭這種不知所謂的同性戀了,真惡心。

然而最讓我感到惡心的不是他的性取向,而是他那個愛人的忌日,正巧是我的生日。

所以,從小到大,每個我本該快樂的生日裏,總要看見那個瘋子晦氣地哭着,最讓我讨厭的是所有人都對他報以同情。

我讨厭他,惡心他,甚至恐懼他。

因為我從很小的時候見到他的第一次起,胸口就彌漫着一種劇烈的疼,我那時候還小,我以為是我生了病,或者是那瘋子對我下了詛咒,于是我開始越來越讨厭他,和他有關的一切我都很讨厭,讨厭他哭着的臉,讨厭他溫柔的眸子,讨厭他的性取向。

我非常痛恨他哭的時候,因為沒當那時,一種不知從何而起的絕望從我心底一點點蔓延出來,我起初會和他一樣難過,可是我只想快快樂樂地活着,所以我真是好恨他。

就因為他住在我家街角,就因為他死了個愛人,所以我要和他一起難受一輩子嗎?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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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我大二十多歲,我按照禮節應該叫他叔叔,但是我一貫不願意尊重他,所以每次都直接叫他溫銳。

一個瘋子而已,憑什麽要我尊重他?

而且他讓我那麽難受,那麽難受,就連我生病的時候都不曾那麽難受。

有時候他哭過之後,我就會做噩夢,那些夢那麽逼真,仿佛我親身經歷過一般。

我夢見我畫了他的畫像,寂寞地将那些畫抱在懷裏。在夢裏的我明明知道他背叛了我,刀就在我手邊,我走過去就能殺了他,可是我不舍得。

于是我點燃了所有的畫,在濃煙裏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将再也見不到他,但是我終将得到解脫。

那些噩夢讓我很難受,我從夢中驚醒,所能感到的只有惡心。

我怎麽可能會喜歡那個瘋子?

2.

我把這些夢告訴了同班的好朋友,結果卻被人家說:“沒準你潛意識裏是喜歡他的呢?”

于是我和那個朋友斷了來往。

我怎麽可能和他一樣是個惡心人的同性戀?

我十五歲生日那年他不僅哭得要死,還喝醉了酒回來,在大街上将我錯認成了他的愛人,抱着我哭得一塌糊塗。

我讨厭他身體的觸感,從那天開始,我決定報複他。

住在我家的表姐對此感到很驚訝,她同我說:“小亦,你怎麽可以那麽小氣呢?人家只是抱着你哭了一場,你就這麽讨厭他嗎?”

我一邊換衣服一邊說道:“他不僅哭,還把眼淚鼻涕都蹭在我身上,我要走的時候他緊緊勒住我的脖子,差點把我真的勒死,你們都在旁邊看着,沒有一個人來幫我。”

表姐說:“可是他那麽難過,你這個人怎麽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我開始焦躁,對着她吼:“你那麽喜歡他,你去嫁給他啊!”

3.

我不該說那句話的。

表姐真的很喜歡他。

那天我聽見表姐背着我對媽媽說:“小亦是個好孩子,為什麽偏偏對溫銳就那麽刻薄呢?而且那天我就在旁邊看着,溫銳并沒有勒住小亦的脖子呀,他為什麽說謊呢?”

我感到很憤怒。

我沒有說謊。

他哭的時候,我窒息到幾乎不能呼吸,我想要逃跑,可是那種痛楚淹沒了我,仿佛我又跌入了那個噩夢之中一樣,我感覺他抱着我的手像是在火爐裏燒得滾燙的鐵鉗,而那淚水卻像是一滴又一滴的冰珠子,如果不是他及時放開了我,我一定會因為窒息而死。

然而表姐卻說他沒有掐住我的脖子?怎麽可能?

我現在越發讨厭他——不僅因為我看不起他是個瘋子,不僅因為他總是對着我露出奇怪目光,也不僅是因為他我的家人懷疑我說謊……

我不願意承認的是,他哭的時候我會比他更難過,但是那難過平複之後我又得到一種快感:仿佛是我終于得願以償報複了他,那種夙願了結的快樂。

但是那快樂轉瞬即逝,我不願意承認,我其實最怕看到他難過。

我十五歲的時候上了高中,爸媽不再開車送我上下學了,表姐也去上了大學,我就只能自己走路去學校了。

每次我上學的時候,他就像只狗一樣遠遠地跟着我,讓我想起那些電影裏的變态殺人狂來,給我感覺很不安。

可是他就這麽默默地跟了我整整一年,只是遠遠地那麽跟着。他似乎知道我很讨厭他,所以不敢和我說話,不敢和我對視,只敢在我身後靜靜地走着。

有時候夕陽把人影子拉得很長,我能看見他的影子到了我的腳下。

我現在習慣他跟着我了,有時候會調皮地去踩踩他的腦袋——影子的腦袋。他仿佛很高興,會亦步亦趨跟着我,好像我即便是願意踩他,他也會很高興。

十六歲的時候我想或許我應該回頭看看他,我于是停下腳步,回頭望他,發現他第一次被我正視之後似乎是吃了一驚,猛地低下了頭,伸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在原地站了很久之後,猛地轉身走了。

什麽嘛,根本就是個沒種的膽小鬼。

4.

第二天,他很難得地跟了上來。我以前雖然知道他是個瘋子,但是他的衣着從不淩亂,總是穿得很整齊,頭發也修剪地很漂亮,然而我今天第一次看見他穿正裝。

仿佛和我說話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一樣,他走上來,很小心地和我說話。

溫銳對着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給你拿書包嗎?”

他那副樣子很像一只等着人摸摸他的小狗崽子,一雙怯怯的眼睛裏全都是期待,很拘謹地看着我,生怕被我讨厭。

可是我就是很讨厭他。我不僅讨厭他,我還惡心他。

于是我故意對他說:“把你的髒手拿開,我不需要。”

然後我就自顧自去學校了,丢下他一個人失落地站在原地,很難過的樣子。

他這人怎麽這麽煩啊?是個瘋子就了不起嗎?憑什麽所有人都要同情他?

我走了很遠之後,憤憤地停下來,在心裏用我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話去罵他,以掩蓋我看到他難過時,那劇烈痛着的感覺。

我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我一定是被他下了詛咒了。就因為所有人都喜歡他,只有我一個讨厭他,所以他詛咒我心痛而死,永遠都無法擺脫。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後來我猛地發現他就站在我旁邊,歪着腦袋專注地看着我,身上還穿着那整潔且得體的西裝——要不是我事先知道,我根本不可能覺得這個溫潤又英俊的男人是個瘋子。

他對我說:“我洗過手了,可以幫你拿書包嗎?”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我一直覺得他根本不傻,他聰明得很,我聽母親說他只是經常出現幻覺,人卻是正常地很,但是一個“還算正常的人”怎麽可能說這種話?

我繼續盯着他看——

那一刻我恍然明白了,他是個狡猾的人,他仗着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個瘋子,就用一個瘋子的天真來換別人的同情,尤其是他喜歡這麽對我。

我生氣了,對着他大喊了一聲:“不要!你滾遠點好不好啊!”

他好像很怕我讨厭他,趕緊對我說:“我只是想幫你拿書包的,沒有想要惹你生氣,我現在就走,你別生氣了……”他說着趕忙退了一步:“我再也不來煩你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明明很讨厭他,可是聽見他告訴我要離開的時候,一種被人背叛的感覺在我心裏升起。

仿佛我曾經很固執地等過他,可是他還是将我丢棄了一樣。

我對他最後那句話感到憤怒,于是想盡了最惡毒的話來回報他:“你知不知道你很惡心?一個同性戀,說什麽很愛你的愛人,現在他死了你又來糾纏我,你知道你有多虛僞嗎?而且你明明就是正常的,還要裝成一個瘋子讓別人來養活你,真是沒用的東西——”

我一邊說,一邊掉頭走。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感到窒息。

他茫然地站在我身後,我走一步,他跟一步,卻不敢靠近了,只是怯怯地遠遠地跟着我。

我回頭惡狠狠地瞪他,想把他趕走,可是他就是執拗地跟着我。

溫銳跟在我身後走着,過了一會兒,好像他覺得我不生氣了,又跑過來跟我并肩走着。

我說:“大叔,你很煩人哎。”

他不吭聲,低頭看着我和他的影子。一高一矮兩個影子映在地上,顯得很是傻氣。

我又踹了他一腳:“你去找你的愛人啊!你煩我幹什麽?”

他又擡起那雙無辜的眼睛來,用那種受傷的神色靜靜地凝視着我,小聲說:“可是你就是我的愛人啊。”

那一瞬間,仿佛洪水決堤,有什麽東西從寂靜之中浩浩蕩蕩洶湧而來,将整個世界淹沒。

巧了,正是多變的六月天,晴天轉瞬即逝,頭頂是陣陣雷鳴。

可惜只打雷不下雨,只吓到了他,沒淋到我。

似是怕我淋雨生病一般,他緊緊地抱住了我,我個子比他矮得太多,他那躬身而抱的姿勢很可笑。

這時候我才确認他是個瘋子,就算他什麽都能做得很好,但是他就是個瘋子。

我一腳踹在他的腿上,可是他仿佛怕我丢了一般,死命不肯撒手。

最後我心軟了,總不能讓人說我一個正常人欺負一個瘋子,沒辦法,只能任由他抱着,直到雷聲停息。

好吧,他太狡猾,軟弱的樣子就連我看了都覺得很心疼,于是我對他說:“書包讓你拎好了,不要難過了。”

他看着我,忽然說:“對不起,你別哭了,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我覺得很煩,他在瞎扯些什麽啊。

然而我下意識伸手一摸臉,這才發現我哭了,而且哭得不成樣子。

他伸手來給我擦臉,很難過地對我說:“你別哭了,我再也惹你生氣了……”

“我沒哭。”不知道為什麽,我要這樣哄他:“都是你沒用,我被雨淋了。”

真是奇怪。

我幹什麽要哄他?

他要是難過,去自殺不就好了,幹嘛非得拖累別人?

可是我還是心軟了,把手裏的書包遞給他:“喏,你幫我拎着好了。”

他于是高興起來,笑得很傻氣,那燦爛的笑容讓我莫名感到很愧疚。

我覺得自己很過分,但是我又在心裏為自己辯解:都是他先詛咒我,我才欺負他的。對,都是他的錯,如果不是他詛咒我,我才不會每天都這麽難受。

我不再理他,轉身向學校的方向走去。他溫順地跟在我後面,像一只很聽話的狗。

……

算了,看在他是個瘋子的份上,不欺負他了。

5.

我現在每天都特別後悔。

我當初幹嘛要一時心軟哄他啊?

現在好了,他每天都在我學校門口光明正大地等着我——以前還會很小心地躲起來,遠遠地跟着我,現在不僅要蹭在我旁邊,看見我以後還會很高興地撲過來。

或許是因為他長得好看,穿得也得體,沒有人覺得他是個瘋子。

甚至還有人覺得他是我的哥哥——他都塊四十了,竟然還有人把他當個孩子。

可是他哪裏不像孩子呢?那專注而又開心的眼神,精心按照年輕人的喜好挑選的衣服,叽叽喳喳沒完沒了的自言自語……

很煩啊。

現在就因為這個大叔天天在我學校門口裝小孩,都沒有人願意和我一起回家了。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有話可以和我叽叽喳喳說一路,我不想理他,他也不生氣,仿佛那些話告訴我了他就很高興。

了解他以後,我才發現我對他有很多誤解。

他似乎當初課業學得很棒,就算過了這麽多年,所有我不會的題他都會,而且永遠比我們班上的老師講得好。

他畫也畫得很棒,至于有多棒,我看不出來,但是至少可以靠着買畫過得很好,水彩素描都會畫,漫畫也畫的很好,有時候我不開心,他會畫滿滿一本子來逗我。

有一次我在課上看他畫給我的本子看得笑出聲,還被老師罰站了一節課。

後來有一次他姐姐來找我,我才知道他每天晚上都在熬夜學高中的課本,就為了等我放學可以裝作不經意給我講兩道題。

那之後我難得對他起了點愧疚心,就不去問他任何題了,還想着他能睡個好覺,誰知道他第二天頂着兩個烏青的黑眼圈來找我,一路上都在追問我是不是找了更好的老師。

啊啊,真是個傻子啊。

我好想沒有之前那麽讨厭他了。

我十七歲生日的時候他送給我一堆過了時的新衣服。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把這些衣服穿都不穿留個幾十年,我全都拿出去扔掉了。

後來他好像很難過,搞得我也不高興了,沒辦法,就把那些只有大叔才穿全都留下來,誰知道他變本加厲,又用那種小狗一樣可憐的眼神盯着我,我不穿他偏不罷休——

啊啊,真是煩死了,穿着落伍的衣服出去,被朋友們好一頓嘲笑。

6.

那天我回家的時候,恍然發現他給我畫的本子已經塞滿了我的櫃子,而他那些過時的衣服,已經占據了我的衣櫥。

那個瘋子,是個狡猾的瘋子。

我不想再看任何有關他的東西了,于是坐到書桌邊上,靜靜地攤開書打算學習,誰知道裏面全是他的筆跡——幾乎每道題他都給我講過。

奇怪,我明明都會的,我當初為什麽要去問他呢?

不想再看到那個騙子的任何東西了,我這樣想着,走到了窗口去透氣。

我住在一樓,因而在打開窗的一瞬間,對上了不遠處那雙慌張的眼睛。

他站在那裏幹什麽呢?

初春風寒,他不冷麽?

我問:“你站在這裏幹什麽呢?”

他慌了神,開始手足無措起來,着急地在原地走了一圈之後,又轉頭看我,仿佛想要急切地找個理由來搪塞,然而搜遍腦海,竟連一個都找不到。

我笑了,就那麽撐着臉頰看着他,享受他的狼狽。

最後,他支吾了一聲,擡起頭來看着我:“我迷路了。”

“這麽近,迷路了?”

“嗯,迷路了。對不起。”

“找不到家了麽?”

“嗯,找不到了,對、對不起……不是想要來煩你的。”

他聲若蚊讷,且無助地垂下了頭。

長長的睫毛覆蓋了那雙無助的眼睛,睫羽的縫隙間,有什麽一閃而過。

似乎想要擡起頭,卻又怕被我責備,而更深地将頭埋了下去。

不好了。

似乎有什麽在初春的寒風裏,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0.0我今天發現有人留言哄我開心耶!

好開心!

于是寫了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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