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暴雨
“阿舟。”鐘攸拍了拍蘇舟的臉,被齒間的泥沙咯了舌,沒能繼續叫下去。蘇舟翻躺在他身下,沒有回應,應是暈了過去。
鐘攸試着再往上撐一撐,然而僅僅是方寸距離就已經讓他雙臂微抖。背上火辣辣的疼,該是被泥沙裏的石子砸劃出了口子。上邊還有小石子斷斷續續的滾砸下來,暴雨又緊跟而來。
不知什麽時候還會再來一次沖滑,就雨勢,鐘攸猜要不了多久。雨砸得白龍河翻滾,河灘也在不斷縮小。可是鐘攸動不了,他只是試着向前掙了掙腰,後邊的泥屑就簌地滑進他後領,讓他不得不停止動作。
白龍河水泛上灘,漸漸沒過了蘇舟的手指,蘇舟被這冰涼的波動驚醒。他猛地醒過來時下意識縮起手指,背上還有潮濕的溫度,他發覺自己被蜷擋在窄小的空間下。
“先、咳。”蘇舟偏頭吐掉嘴裏的泥沙,趴在沙石上緩了緩,才叫出來,“先生!”
“在的。”頭頂人穩穩回應他。
蘇舟聽到回話,才放下心來。他捏了把泥沙,看河水泛泡了他一只手,他道:“對不起先生……對不起。”
鐘攸冰涼的手掌輕拍在他後腦勺,“等下我撐力,你試試看能不能爬出去。”
如果蘇舟此時能夠回頭,他一定能看到先生唇色都泛了青。不是被壓或傷的太重,而是冷。夏日薄衫挺不住這樣的夜雨傾盆,而且露在外邊的腳也泡進了河水裏,渾身冷得發顫,能察覺到自己四肢先冰涼下去,不自主的抖起來。
蘇舟點頭,鐘攸雙手撐在兩側實際已經撐了一個半時辰,他想要用力的時候,卻發覺關節沒有聽話。
“先生?”蘇舟有一瞬間的慌神,“先生……”
“沒事。”鐘攸飛快的回答,他緩了下氣息,猛然拉開和蘇舟的一點點距離,上邊的碎屑開始掉,被雨沖下的泥水順着他肩頭淌滑。
“阿舟。”他咬緊牙,“出去。”
蘇舟扒地,用力向前爬,蜷着的雙腿跟着就能收出去。他從已經淹到下巴的水裏爬出來,迅速中也難免被灌進河水,仰頭一陣猛咳。又用手背擦了把臉上的雨水,回頭看過去。
先生已經變成小臂支撐,河水就在他撐起的下巴下邊,湧動間甚至能夠貼上那蒼白的唇。
“先生!”蘇舟大驚失色,跪爬過去,“我拉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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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濕透的發垂滑下來,貼在他鬓邊,眼都黯淡了不少。他道:“你繞開這泥流爬上去,回村裏去。”說到這河水一個晃動撲打在他頰邊,他嗆了水,咳了幾聲:“再叫人來。”
雨的聲音幾乎要遮蓋住鐘攸的聲音,蘇舟趴在他跟前才能聽清。蘇舟紅了眼眶,這次沒忍住,真的哭了出來,抽噎着抹眼睛,道:“你等着。”
蘇舟涉水跑起來,雨大天又黑,仿佛眨眼功夫就已經消失了。鐘攸看不見人了,松開的口還沒來得及喘息,那水就撲在了口裏。
暴雨不停。
蘇舟手腳并用的爬上坡,土裏的石都松了,他摔的一臉一身的泥,也沒敢停頓一下。這條路都爛熟在心裏,就是黑他也知道該往哪裏跑。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又栽了跟頭,蘇舟從泥水裏爬起來再跑的時候忽然大聲哭起來。
這樣大的雨,幾乎遮蓋了所有,甚至阻斷了一切。他惶恐着畏懼着,生怕因為自己慢了一分而讓鐘攸在冰涼的河水裏喪命。
少年大哭着奔跑,在跳躍溝壑時被絆倒,差點滾下坡去。他用了最大的力氣咬住哽咽,拼命爬上去。
然而這一次還沒有跑起來。
就被人猛然拎了起來。
蘇舟一愣,滿臉泥濘雨淚混雜,放開嗓子嚎啕道:“六哥!”
腿一直沒有動,不知是麻了還是怎樣,知覺模糊。鐘攸須高仰起頭,才能喘息。雨水順着頰面下滑,有的落進他口中,可鐘攸嘗不出是什麽味道。
手臂也要支撐不住,顫抖的感覺越來越嚴重。冷的滋味席卷全身,鐘攸閉了閉眼,卻發覺這個時候他竟沒有想起家中任何人的臉。
不論是父親、母親、大哥,還是誰,他統統都記不起長相。他腦中反複的竟然是籬笆下邊的小田,他心心念念等着的芽還沒冒出來。時禦給的魚還有兩尾在缸裏,他還沒決定好是做清蒸還是紅燒。時禦,還有時禦。
他怎麽就能記得時禦長什麽樣子?大抵是這些日子總是見面,想忘也沒有這麽快。
鐘攸輕輕嘆氣。
長睫濕重,眼睛在雨中都不好睜大。他看不清黑夜的盡頭,也看不見暴雨的終止。桃花眼也會沮喪,顯得如同委屈,雖然他并不覺得委屈。
河水又漲了些,他似乎聽見了涉水的聲音。黑暗中有人快速靠近,他隐約看見了高挺的身影,眼睛漸漸張大。
清晰的倒映出這個人的臉。
時禦探手在鐘攸被壓住的後腰上摸了一圈,收回手迅速脫掉身上濕透的外衫,對蘇碩道:“大哥去找斷木。”
蘇碩立刻應聲去,時禦繞到鐘攸後方,發現上壓的有幾塊重石,若非在河灘緩了速度,又有泥沙中阻,恐怕就不僅僅是被壓住這麽簡單了,他得将能弄走的重石都搬開。
時禦抱擡起重石,雨大濕滑,砸了幾次手。他跳下去,将原先脫掉的外衫纏到手上,重新翻回去,這衣衫在來回搬移間被刮得破爛。他需時時察看底下,不能随意搬動,上邊的泥石又沖了幾次,但都沒有之前的兇猛。等蘇碩拖着斷木滑下坡來的時候,鐘攸口鼻已經被河水淹沒,勉力仰頭才能喘息。
“先生。”時禦蹲身在鐘攸跟前,盯着他穩聲道:“大哥來頂撐住上邊的石頭,你只需要收腿。”然後他靠近身,緩出一口氣,倏地擡聲。
“大哥!”
蘇碩低低喝喊一聲,猛力将鐘攸腰上的重量擡起些許。鐘攸後腰微輕,就聽那斷木迅速炸響迸裂聲,一雙手從他兩腋抱到他脊背,在他收腿時陡然将人拖抱出來。後腳跟才離開,那木頭就噼啪着被砸斷壓進水裏,上邊嘩啦的傾斜翻滾下碎石泥。
那翻砸下來的碎石濺起的河水迸了時禦一臉,他就這樣将鐘攸抱起來,鐘攸的腿還在發麻。
蘇碩正想說咱得扶着先生快上去,時禦就将人輕推給他,轉身蹲下去,道:“走。”
幾個時辰後。
時禦松散着發,在竈前看熬着的魚湯。他才清洗過的手指扶着菜刀壓出粗細相當的蔥絲,動作利落。鍋裏的魚湯散發出醇香的濃郁味道,他額發弄起來了,露出專注的眉眼。
蔥絲一下,勺子攪動。
他看似有序,實則是發了一會兒呆的。
外邊的雨依然在下,打澆在屋檐,再淌成流。時禦就對着那開着的窗發呆,雨點飛濺在手背上。鍋裏的味道一出,他就有條不紊的起鍋盛湯。像是方才那一會兒只是一瞬,眨眼就恢複了往常。
鐘攸架上擺的碗盤有一半是他挑的,沉色無花的碗,配上濃稠玉白的魚湯,似乎能讓人胃口大開。
時禦端着魚湯回了主屋,鐘攸還在睡。就趴在床褥上,他離開時掩到肩頭的被子也被蹬掉了一點,露出微紅的肩頭。被下不着絲縷,從清洗身體到處理傷口都是時禦一個人辦的。鐘攸背上劃了道口,不深,卻劃的有點長。他又生得白,襯得十分疼。不過應是又累又耗的厲害,時禦處理的時候他也沒醒。
還有點點濕意的發盡數撥到了一邊,烏黑的發很柔軟,時禦清洗時記起第一次見鐘攸的場景。那擁擠中就是這柔軟的發,擦過他脖頸和下巴。
時禦在床邊俯身,手掌貼到鐘攸的額頭。雖然熱了些,但幸好沒發燙。
“先生。”時禦蹲下身,在枕邊低聲叫他,“鐘……先生。”
鐘攸露出的側臉睡得很熟,時禦擡指在他禁閉的眼前虛晃一下。
“醒來喝點東西。”
鐘攸輕哼了一聲埋臉進手臂,并沒睜眼。時禦輕敲了敲碗沿,他才長籲出一口氣,埋在臂中悶聲道。
“被褥太舒服了。”
“新曬的。”時禦指尖推了推他光滑的肩頭,“喝了再睡。”
鐘攸半天也沒起來,倒不是沒醒透的緣故,而是不好意思。想要他赤條條的趴床上接過碗再若無其事的喝下去,實在有點為難薄面皮的讀書人。
“多……多謝。”
時禦應是猜到了,将碗擱在床畔才架的小桌案上,對他道:“我去給月見草打個遮擋。”說罷就拿了門邊的傘,推門出去了。
等時禦再回來的時候,鐘攸已經松垮的套了件衫,背上的傷口應讓他忙了一陣,連後領都沒正,他盤腿在床上将魚湯喝了個幹幹淨淨。
“蘑菇收在了廚房,”時禦坐下在一側的椅子上,舒緩下身體,道:“過幾天天一晴就可以曬了。”
“阿舟回去了嗎?”鐘攸抱着碗,手指小幅度的在碗邊摩挲,“可受傷了?”
“擦了點外傷。”時禦目光不明顯的落在那摩挲的小指上觀察着,口中道:“他野慣了,好得也快。”
“謝謝。”鐘攸垂頭,“倒是又……”
“先生。”時禦打斷他的話,擡手按了按太陽穴的位置,有點疲憊道:“今晚借個宿可以嗎。”
時禦高個腿長,他現在露出疲憊态,那雙眸望在鐘攸臉上,竟隐約像是一條濕漉漉的大犬,雖還沒有搖晃起尾巴,卻已經讓人讀到了三分撒嬌七分不可抗拒。
鐘攸将碗放到案上,對他道:“過來罷,就這麽一張床。”
時禦沒動,他緩慢道:“我睡在這裏。”
“那不算睡。”鐘攸掀了一角被,道:“況且都是男人,過來罷。”
時禦才起身,鐘攸往裏靠了靠,留給他位置。時禦将燈吹了,上鋪躺在了鐘攸的邊上。鐘攸不能躺,只能趴着。發在黑夜裏滑瀉到了時禦指尖,時禦無聲地動了動鼻尖。
帶着體溫的青檸味。
鐘攸正時探過了手,将被子拉到時禦的胸口,在黑暗中道:“被子夠長。”又道:“幸是當初貪了個長,不然該蓋不住你。”
時禦揉了把已經淩亂的額發,嗯了一聲。
鐘攸靜了靜。
兩個人呼吸可聞,外邊的雨噼啪,倒顯出一番靜谧。
鐘攸道:“我還從未與人一同睡過覺。”
時禦指尖繞着那滑手的發梢,閉上了眼,“嗯?從來沒有嗎。”
“沒錯。”鐘攸枕在手臂上,也閉上了眼,“我家中……兄弟姊妹雖多,但并不親近。我不常見我母親,又與其他人住得遠,便一直是一個人。”
“那倒。”時禦微頓,又笑了笑,“好像便宜了我。”
“這是什麽話。”鐘攸漸漸輕緩了音,鼻息漸沉,快要睡着了,“你……一同……我……謝謝……”
最後幾個字都呢喃着含在了口中,時禦沒有聽清。待鐘攸徹底睡熟後,他才輕輕側了身,半睜了眼看鐘攸。
睡得很熟。
時禦擡手将他一直翹着的後領撫平,指尖似乎沾了青檸味。
雖然跟貨的時候和師兄弟們擠過一個鋪,但那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臭到人發暈。像鐘攸這樣的,時禦也是第一次。
他收回手,閉上眼。
心道這味道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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