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白鷗

當鐘攸再要滾圈時,一直止住他動作的手臂改了路,抄壓在他後腰,讓他再也翻不動身。他睡得熟,昏昏沉沉的跟這手臂比了一晚上的勁,次日醒來的時候被裏都被汗浸濕了。

醒來的時候屋裏還是沉沉的暗色,他原以為是早晨那會兒,迷迷糊糊閉了眼又聽見下雨聲,才困倦的睜了眼,料想這會兒不是早晨,該晚了。

邊上的椅上坐着時禦,正在翻本經綸看。擡頭見鐘攸還未醒透,倒也沒出聲,只将書合了,在椅上看他。

鐘攸在枕上偏頭和他對視時還有些懵,過了片刻才記起是怎麽回事。

“早……”鐘攸撐起身,越過他肩頭看向窗子,“午時了?”

“過了。”時禦起身到床邊,手壓在被上俯過身去,對鐘攸道:“我看看傷。”

鐘攸轉背着他,時禦指尖勾上他腰帶,頓了頓,卻沒再多問一句行不行,就将那松垮的帶拉了。

棉麻的衫滑敞開,露出白玉脂一般的背。

還有點汗。

時禦無聲地轉開目光,停滞一下又無聲地轉回來。從案上拿了藥,将浸了汗的紗布拆松,重新上了藥,給他換了新的。

“昨晚我踢着你沒有?”鐘攸系腰帶時抱歉道:“我總記得踢着了。”

“沒有。”時禦在一邊淨手,側目對他笑了笑,“就是愛翻身。”

鐘攸窘迫的下床,洗漱後就去廚房将昨晚的魚湯熱了,焖了米飯,又添了道炒冬菇。時禦在屋裏将桌架了,兩個人就開始解決着腹中饑餓。

只說飯才吃完,時禦正備洗碗時,外邊蘇碩就帶着蘇舟來了。小子老實的跟在蘇碩後邊,提着幾只雞鴨,一見鐘攸眼睛先紅了。

“先生。”蘇舟紅着眼,“因我莽撞才讓先生着了傷,對不起。”

那邊靠門站的時禦跨了腿,端着碗筷從中過去,掃了這小子一眼。蘇舟都湧到眼眶邊的眼淚生生給忍住了,硬是沒敢掉下來。時禦過了身就進了廚房洗碗去了,蘇舟看着他背影擦了把眼睛,給鐘攸行了個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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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是恩人,以後先生說什麽,我就做什麽。”

鐘攸不受禮,也不放在心上,只道:“這是我運數,約摸是和這雨不合,怪不得你。況且若不是你認路趕回,我也等不到你六哥。”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安慰道:“此乃天之過,非你之過。”

蘇碩在側又将這小子後腦勺上輕拍了一掌,對鐘攸道:“怎麽說也繞不開這渾小子,先生只管指他做事去,萬不要顧念。”說罷也對鐘攸行了禮,道:“因先生護了他,他如今才能活蹦亂跳,不論如何,這都是先生的大恩。我家中僅留了這麽一個小幺,平日嬌慣壞了,養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賬樣子。如今先生來教書,本就是村裏的福氣,他這樣莽撞,日後定會再出亂子。我請先生日後對他狠狠打磨,盡去差使,也算拉一拉他這野驢樣的性子。”

鐘攸這倒不好意思了,只笑道:“蘇大哥是哪裏的話,日後上學,我定不會輕易縱容他松散。不過如今還未到時候,就容他再歡快些日子。”又往廚房望了眼,正見時禦挽了袖在擦手,“再說我救了蘇舟,時禦救了我,大哥也一直幫襯我,怎麽算大家都是朋友。這事過去了,便不提了。”

蘇碩又謝了一番,便不再提。只日後但凡用得着,都會勤來搭把手,是真将這句大家都是朋友放在了心上。

蘇碩和蘇舟知鐘攸帶傷,便沒有久留。走時時禦将人送出門,蘇碩還拍了時禦的肩,勞煩他在此好好照顧鐘先生。

時禦回了個嗯。

雖說為照顧,但再留宿就不太像話。況且時寡婦還在院裏不安生,時禦到底就只住了那一晚。

只說晚上沒了時禦,鐘攸就總要因為翻身壓了自個的傷口而疼醒。那疼一個激靈蹿上來,叫他嘶一聲都來不及,人先老老實實的翻趴回去。但這麽反反複複,竟一夜都沒怎麽睡。

深更半夜他趴悶在枕頭上想。

這就尴尬了,睡又睡不得,偏困的又控制不住,難不成再叫時禦來住幾日?

“唉……”鐘攸側躺了身,将被往上拉了拉,到底還是迷迷糊糊的又睡過去了。

次日天放晴,蘇舟也來了,見鐘攸精神不好,更覺愧疚。鐘攸倒沒提,只帶蘇舟在案上認字。

蘇舟指着案上一本攤開的毛邊手抄書,問鐘攸,“這是先生抄的嗎?”

鐘攸從鬼怪奇志裏擡起頭,将那書看了,搖頭道:“不是我,是我老師,他給了我。”忽來了興致,趴過去翻了幾頁,和蘇舟一起看那字跡,道:“抄書人是個了不起的人。”

蘇舟辨認着那上邊的注解,指着一字一字讀道:“永樂……三年……侯子……子什麽?”他苦惱道:“我只認得個目。”

“永樂三年侯子瞻注。”鐘攸帶着讀下去,道:“正是我老師,侯珂,字子瞻。”又忍不住笑道:“可休要記成了猴子。”

蘇舟不好意思的撓頭笑,道:“念瞻啊,侯子瞻,子瞻。”他又好奇道:“讀書人都有字嗎?”

“是了。”鐘攸拿個架上的筆,蘸了墨,在一邊寫,道:“白,鷗。我的字就是白鷗。”轉而一頓,念道:“正是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老師大抵看穿我是個不思進取的人,故而給了這個字。”

蘇舟在邊上看那兩字,反複念了幾遍,“還有詩呢?”

“唱詞而已。”鐘攸擱了筆,指尖在案上輕輕敲擊了曲調,卻沒唱出來,只笑:“這詞我也很喜歡,等再過些日子,你也能學了。”

蘇舟又看了那侯子瞻,“好聽,鐘白鷗好聽。”又道:“我也能得個字嗎?”

“當然。”鐘攸和他一同趴在案上,“等你會讀書,年紀到了的時候,就能有字。”

蘇舟點頭,又問:“那,六哥也有嗎?”

這倒讓鐘攸犯了難,他偏腦袋往窗外看,卻沒見着時禦的影子。“我不知他有沒有……不過總是時六時六的叫,聽着像石榴。”

蘇舟在一邊悶頭笑,兩人正笑着,後邊的石榴就入了門,正見兩人湊在一本書前。蘇舟還沒笑夠,時禦已經拎了他後領将人提開。

“六哥!”蘇舟扒了扒領口,趕忙道:“我沒惹先生生氣,我正和先生聊學問呢!”

“再聊。”時禦将人直接拎到門口,道:“看這天,你該回去了。”

蘇舟雖還想繼續,卻不會忤逆他六哥。只得戀戀不舍的扒望着鐘攸,頗見委屈道:“那我明早再來,先生,我明天再來!”

鐘攸合了書,對他揮揮手,“路上留心。”

蘇舟點了頭,脫離了他六哥的手,突做了鬼臉,道了聲:“六哥好沒理!”然後沒頭沒腦的就跑了。

“你怎麽氣着他了。”鐘攸到門邊望蘇舟跑沒影了,笑道:“還讓人記住了。”

時禦沒回答,反倒問道:“是‘長恨複長恨’的白鷗嗎?”

鐘攸反應遲一下,微頓後竟接下去,不過是輕了聲道:“長恨複長恨,裁作短歌行。何人為我楚舞,聽我楚狂聲。餘既滋蘭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秋菊更餐英。門外滄浪水,可以濯吾纓。”

他聲音本親和潺明,如今唱了詞,竟顯出另一番靜寧空悠來。

“一杯酒,問何似,身後名。人間萬事,常重泰山輕。悲莫悲生離別,樂莫樂新相識,兒女古今情。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①”

到這戛然而止,鐘攸道:“這詞早了,洪興五十年邊陲不穩,北陽那邊傳唱不止,如今卻是永樂好時候,不應景了。”又對時禦笑,“但這‘門外滄浪水’、‘富貴非吾事’兩句我是真喜歡。”

他從繁華處來,途經各象,卻唯獨挑了長河鎮落腳,看中就是此地水好山高,離那人逐金銀、眼裏唯權的地方遠的不能再遠。蓮蹄村離了鎮,長河鎮又離了遼原城,遼原城又隔了長河水。他待在這裏,是離家最遠的地方。

他只想當個教書先生。

時禦聽出了什麽,卻沒說。只轉靠在門邊,對他道:“雖蘇舟不懂,但說了實話。白鷗很好聽。”

鐘攸本是在掉書袋,豈料他就這麽道了聲好聽。這直白的誇獎入了耳滋味總與別人說的不大一樣。鐘攸袖間的手指微結,面上啊呀一聲,道:“天晚了,該吃飯了。”

便轉去廚房,跑的飛快。

讀書人面皮薄,沒辦法。

用完飯,照慣是時禦洗碗。外邊天已經黑了,屋裏燈都點起來了。鍋裏燒了水,水一開,時禦就要回去了。

鐘攸盯着那冒熱氣的水發呆。

心道是留人還是不留?這留下不像話,不留又苦不堪言,可真留了又過意不去,這就是書生也難做。

正想着那水就骨碌碌的滾起來,鐘攸聽着院裏人往過來,腦中一抽,竟拿了鍋蓋砰的蓋在鍋上。

裏邊接着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時禦在門邊一停,聽着聲音人先笑了,“水開了蓋上幹什麽?”

鐘攸無言的擡起鍋蓋,“給它悶個熱。”

時禦目光打他眼下一轉,過來将鍋蓋接了,又将開水擡倒進主屋的浴桶裏,抽了架上的巾和案上的藥,隔窗對還呆在廚房的鐘攸道。

“先生不方便,該是我來給上藥。”時禦說着擡聲:“先生?”

“不忙。”鐘攸緩緩回了神,還是搖了頭道:“你回吧。”

到底這事還得他自己來,總不能一直麻煩時禦來回,說不過去。

時禦倒沒再說什麽,只點了頭,道:“那我就回去了。熱水散得快,留心別着涼。”說罷将藥和帕都遞給了他,笑了笑,便轉身回了。

時禦都晃出院了,鐘攸才回過味來。

總覺方才太見外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①:【水調歌頭·壬子被召,端仁相餞席上作】辛棄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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