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山風
案子一結,不僅時寡婦能夠回家,鐘燮也要歸府了。他穿了幹幹淨淨的袍,牽着馬在鎮口與鐘攸告別。
“你要在此地待多久?”鐘燮撫着馬,道:“他們竟舍得放你出來。”
鐘攸只笑,道:“京都不需要我,江塘也不需要我,只有這裏需要。”
“你又說這般的話。”鐘燮停了手,他本嚴厲的神情卻在這人面前撐不得,他嘆氣,道:“白鷗,如今清流空缺,你不入仕,何等遺憾。當日我們入學,難道不就是要為這江山社稷抛一把熱血?”
鐘攸只是籠了袖,對他笑了笑,緩聲道:“你且歸吧。”
鐘燮沉默着站立,知道他這是已定了不回京都的決定。鐘燮從懷裏摸出執金令,遞回去,道:“多謝你的執金令。”
鐘攸卻未擡手接,他道:“我已出了京都,并且離了朝堂。這令在我手中再無用途,與其荒廢,不如留在你這裏。”
“你。”鐘燮握緊執金令,“你真的……要這般退場嗎。”
晨日下起了風,風從山裏來,清爽滑過人的眉眼與指尖,帶着屬于世外的芬芳。鐘攸在這風中退後一步,對他的總角之交報以笑容。
“如辰,倘若一日京都真的需要我,縱然刀山火海其間阻礙,我也必不會失約。”又道:“雖不能常見了,你要珍重。我在此處之事,就不要告訴大哥了。”
鐘燮上馬離去,他又從馬上回首,對鐘攸喊道:“珍重!”
山影紅葉,那一抹青衫直立在古舊的石獅子邊,直到馬轉泥道,再也看不見。
馬車來了,時寡婦卻并不上車,她執意繼續留在鎮上。時禦站在她身邊高出太多,顯得她更加瘦弱嬌小。她這一次也沒有抹粉上妝,衣裙素色,像個普普通通的母親。
兩人站着,都沒開口。
蘇碩在側幹咳一聲,道:“這一次嬸子勞累,留在鎮上也好,大家挨得近,院子也清淨。小六回去了,就繼續跟着先生老實讀書。”
時禦嗯聲,時寡婦先冷笑幾聲,道:“老實讀書?他心裏想的可不是讀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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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碩本想着母子之間能緩和些,誰知一開口又是劍拔弩張。他尴尬的站不住,找了個由頭就進館裏面去了。
“匣子早燒掉了。”時禦擡步下階,上了馬車,從車廂裏抱出幾匹新布給她,還是照例沒理會她的冷嘲熱諷。
時寡婦将布接了,瞪着他,冷聲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時禦沒回話,轉頭看街頭的鐘攸已經回來了,便将馬一拉,對他娘道了聲:“我走了。”走出幾步又回頭,眸中漠然,道:“若我聽聞有亂七八糟的人來,我就打斷他們的腿。”
時寡婦對他呸了一聲,“老娘須你管?還找不得男人了!”見他直接轉頭要走,在後跺腳罵道:“小畜生!只許你找,還不許我了?你等着,你聽見沒有!”
鐘攸懷裏還帶了幾本書,應是剛在街上順道買的。他見時禦拉着馬車來了,便停步笑道:“夫人不歸嗎?”
“她要和大嫂待一起。”時禦道:“我們歸就是了。”
鐘攸見後邊的時寡婦還在往這邊看,對時禦道:“那倒也行,總歸不遠,想來了随時能來。”
鐘攸上車,時禦就趕馬跑起來。這一次鐘攸坐在了車廂裏,靠着壁。馬車跑出鎮,入了颠簸的鄉道,鐘攸昏昏欲睡中,聽見時禦低低地一句。
“謝謝。”
鐘攸那句不必客氣,在口中轉了又轉,最終沒有說出來。
那邊鐘燮一歸青平府,沒多久江塘就來人了。來者他不陌生,正是鐘攸的兄長,卻不是鐘鶴那樣的人物,而是個徹頭徹尾的纨绔。江塘鐘家有三房分割江塘水路,今日來的鐘訾是其中正房二子。
鐘攸因為身份特殊,不在這三房之內。幼時鐘燮去江塘鐘家玩,沒少見這些鐘家子弟欺辱他,故而至今,鐘燮都不怎麽待見這些人。
鐘訾是乘自家船順入青平,陣勢豪奢,擺盡了江塘鐘家的風頭。鐘燮往邊一站,都想調頭走人,巴不得他看不見自己。但礙着鐘子鳴的臉面,得受着。
鐘訾下船,随從滿了一路,擠得鐘燮連邊都站不住。他一見鐘燮,先招呼着往過去走。這人體态渾圓,擠幾步就氣喘籲籲,大汗淋漓。他扇着袖,白皮細嫩的臉上滿是親近,他道:“燮哥!”
去你大爺的蟹哥。
鐘燮腹诽,只擡手作了個禮,面上平板道:“許久不見,訾弟。”
鐘訾湊過來,堆積波浪似的腰身挨着鐘燮,對他熱情道:“走走走,弟兄正是來探望燮哥的,來一趟必須得請你過過好酒!”又喊聲道:“快扶燮哥上轎,咱去最好的酒樓!”
“不成。”鐘燮跳開一步,一板一眼道:“我下午還要當值,喝不了酒。”
“诶诶!那是,小弟思慮不周,得罪得罪。”鐘訾連忙拍嘴,道:“那咱趁這會兒去吃一頓?燮哥下午當值,得吃好!”
鐘燮心下嘆氣,卻不能連頓飯的時間都不給。他猜測鐘訾此番前來是為鐘家探路,江塘如今水路四通大岚,加之京都傳出聖上已有開鑿塘靖運河的風聲,鐘家作為唯一的水上霸王,自然要先與青平過一場協議,以免将來走船靖陲有争奪生意的隐患。
一旦日後塘靖運河開通,江塘鐘家勢必會再上一層樓,到時候于京都鐘家而言,也是相當大的助力。鐘子鳴自從崇泰年間躍身高門,看似風光并列,實與老派豪門相差巨大。只說一個賀家,先後出過數位清正直臣,分別擔任過中樞要職,最後一個賀安常更是在最盛時被譽稱為清流如許,在左派至今享有號力。
而京都鐘家,如今卻只有一個鐘子鳴。他所有的期待都給予了鐘燮,故而早早送入了侯珂手底下。誰知侯珂三個學生,只有鐘燮平庸無名,并且一心自奮前程。
鐘訾在江塘從來都是呼風喚雨的貴人,他縱然心裏邊也瞧不上鐘燮這作為,卻不敢有半分懈怠。因鐘子鳴只有這麽一個孫子,就算真的是爛泥扶不上牆,他也有辦法撐着這爛泥貼在高閣上。江塘鐘家只不過是得了好時候,唐王死後江塘、徐杭再無顏絕書那般的商門大家,江塘鐘家憑靠這個空餘接吞了江塘的水路,至今頂多當起一聲家財萬貫,對于朝堂,只出了一個鐘鶴,故而對京都鐘家不能不恭敬。
兩人各有顧慮,這一頓飯須得吃的漂亮。
只說到了酒樓入座,鐘訾喚滿了桌,知鐘燮正經,也不敢叫亂七八糟的歌姬舞妓,就兩個人守着一大桌菜,也讓鐘訾生生推出一群人的熱鬧勁。
鐘訾聊着聊着,忽道:“燮哥從京都來,想是沒和鐘攸見一見罷?”
鐘燮筷不停,只道:“白鷗不是回江塘了嗎。”
鐘訾拍了大腿,露出十分可惜的模樣,道:“那你可是不知了,他回家大鬧了一通,老太太都給氣病了。”又嘆道:“你說他什麽不好,非得對父親直言自己有那斷袖之癖龍陽之好,接不得生意,也撐不起厚望。父親如今待他給予非常,他這般講,可不是得氣死人!”
鐘燮一頓,“他,他當真這麽直言出來了?”
“父親如今還在榻上病着呢,老太太也起不得身。”鐘訾撇嘴,“燮哥,不是弟弟多舌。他本就是那麽個出身,家裏讓他跟着大哥進京,可是給了天大的厚待。他如今來這麽一遭,那當初何不知直接送條狗去!如今也能起點用處。”他又道:“此事想必燮哥也不知曉罷?”
鐘燮的筷猛然砸在碗碟上,他定定的盯着鐘訾,叫鐘訾面上冷汗一出,立刻改口道:“不、不是,燮哥,弟弟就是為你不平。你說你與他是什麽交情,他可曾對你講過這話?這些年你們好到穿一條褲子,如今這話要是傳出去,外面得诽議成什麽樣?鐘老若是動怒,我等可是說不清楚啊!”
鐘燮已經站起身,他用那墊袖的帕子擦幹淨手,将帕子砰地拍在桌上,對鐘訾道:“你今日來,若為了靖陲運河的事情,我先告訴你一聲,這事我做不了主,求四叔另尋高人去。若為了白鷗的事情,我也先告訴你一聲,這事我做得了主。從結交他那一日開始,我就是敬他服他這個人,不管他喜歡男的還是女的,我都挺他這一輩子!你們兄弟混賬,背地裏搞腌臜是沒落在我手裏,也是他不當事,但敢再在我面前說他一句不是。”
他撩袍一腳踹在椅上,哐當一聲震得鐘訾肥肉抖三抖,他冷聲道:“我就他媽的當你不是東西,揍得你連爹也認不得!”
說罷袍子一摔,轉身推了門就走。鐘訾追了幾步,扶在欄杆上對他告罪。
“燮哥!诶燮哥!弟弟就是嘴欠!您當什麽真!您——燮哥!”
去你大爺的蟹哥!
鐘燮出來的時候胸口還在劇烈起伏,他一頭悶出去,走出了好遠,才發現自個走反,又只得調頭轉回去。
結果走幾步,就撞了個人。他反手一抓,就抓了準。一看臉比長河鎮的那個小賊還小,又沉了臉松了手,叫人不要幹這事,就放了。
喜歡男人怎麽了?
鐘燮沉默着站在人群裏,突然胸口憋得慌。他憋的時候多了去,可這一次,卻是為了鐘攸。
他知道鐘攸的處境,自然也明白這樣一番話出了口,這天下之大,鐘攸便是徹底沒了歸處。
可是他就是覺得不甘和憤怒。
他心道。
京都三千學,那麽多年,只有鐘攸贏過滿堂彩。那一筆過翰林,引得京都紙貴。如今僅僅因為一個斷袖之癖,就要貶得他連條狗都不如?
鐘燮只覺得胸口發澀發疼,卻又頹然無力。因他與鐘攸摯交多年,到了這樣的時候,竟什麽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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