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石現
鐘攸才歸家,船就回了長河鎮。時禦卸了雜貨,和蘇碩一同回館。蒙辰久候,三人入了院,待鐘家鍛造紛事之後,時禦拿出了那塊煙粟。
蒙辰并不喜這香,甜膩地令人想起草原上冰涼的蛇。他只是嗅了嗅,便擱在了桌上。
“據那日鐘訾的反應來看,煙粟私行不是鐘家一方獨設,還有其他人分管。”蘇碩頓了頓,“極有可能是徐杭人。”
“只怕貨源價也不低。”蒙辰手指撥着這煙粟,道:“你說這東西能上瘾?”
蘇碩應聲,“小六親眼見着了,不僅如此,回來路上我們左右打聽。從徐杭那邊回來的人都提過此物易使人形銷骨立。”
“若非親眼所見,也不知是個怎樣的形銷骨立。”蒙辰神色漸沉,他道:“海商還在江塘?”
“一直未曾露面。”蘇碩猶豫道:“小六猜,煙粟怕已經流入長河沿岸的府州,海商不退,是意在通過鐘家船,親往各地。”
“煙粟。”蒙辰踱步,念着:“海商自停港入岚那一日起,向來都是小心行事,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今怎麽突然一改前風,要讓煙粟急入大岚?”他目光再次落回煙粟上,“此物到底,有何用處。”
時禦沒留宿蒙館,交了煙粟就往家去。歸時已晚,人站在籬笆院外時,那燈火還亮着暖。
鐘攸已經沐浴過,正散發披衣在書架前。他筆勾書頁,看着哪些書需騰去書閣。門被人敲響,他原先以為是學生,直至門開,門外人一個深蹲,将他直接抱膝扛起來。
時禦後背抵上門,埋臉在鐘攸的腰腹上,深深呼吸,壓着音道:“先生。”他叫着:“攸兒,我回家了。”
鐘攸愣過之後使勁揉着他的腦袋,道:“這歸得晚,吃了嗎?竈上還備着飯。”又捏到他肩頭,用了些力,輕聲道:“怎地瘦了這麽多。”
時禦悶在他腰上,緊了緊手臂。鐘攸由他抱着,指尖細捋在他發上,又輕聲問了些路上吃住。時禦都答了,他猛地颠了颠鐘攸,仰着的眸子像是深陷了整個星海。
“怎變輕了。”他低聲喃着:“是想我的緣故嗎。”
鐘攸扶了他腦袋,垂頭接近那唇,啊了一聲啞聲道:“想的要命。”
時禦的唇有點幹澀,鐘攸的唇帶着茶味苦香。觸在一起,原先只是輕輕地碰了又碰。鐘攸撫撥開他的碎發,摩挲在指腹,再次啞聲道:“阿禦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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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禦嗯聲,擡高了頭,由先生一點一點的加深吻。他抱着人,終于覺得一路空蕩的地方被填滿,溢出的暖意溫了他手腳。他閉眸靠着門,任由青檸味籠罩,苦香潤舌,一身鋒芒盡斂收歸鞘,落了個寧靜馨安。
最終時禦也沒顧得上吃飯,他一路趕回來,在蒙館也沒歇腳。人才伏了床,就圈着鐘攸,回了幾聲話,睡了過去。
什麽江塘軟榻,什麽船中卧墊。
都不如靠着先生,睡一場好覺。
翌日時禦醒來,沒摸着人。他一骨碌起身,扒着淩亂的發,翻身下床迅速穿衣洗漱,開門去廚房,也只有熱粥和包子。他才醒,人還半懵,竟一時間不知怎地,呆在原地,有點委屈。直到書院裏邊穿了念書聲,他才驚想起先生如今是要講課了。
樸丞本在案上擺弄着書本,邊瞧着窗外莺燕躍枝,邊聽着鐘攸講書。他身不直,腿也半曲着浪蕩。誰知看着看着,忽見枝下站了個人,墨衫挺括,直直望着講堂。
他腰倏地挺起來,腿也規規矩矩的放下去,坐得板正,眼盯在書頁上,陡然變成個好學生了。
夭壽!
他在心裏咆哮着:這不是那日兇神惡煞的羅剎麽?這怎麽又到書院裏邊來了!他幹什麽,莫非也是學生?
一想此人也許會坐進講堂裏邊,就挨着幾個位,随時能見着……他腰就一陣酸痛疲懶。他想着,管他呢,他還能再打我不成?可這麽想了好幾遍,也沒敢再歪身坐。
樸丞煩躁地翻着頁,鐘攸正打他身邊過,垂眸見他翻過了,只俯身道:“過了。”又指給他,“留神。”
這麽兩句話的功夫,那羅剎的目光就從樸丞臉上劃過去,像是把刀,又像是把鈎,叫樸丞如坐針氈。
時禦負了手,先将這幾個小子挨個看了,面上雖沒什麽表情,心裏邊卻挨個給腦門上貼了“麻煩”兩個字。尤其是樸丞,這小子他記得,上回就言辭浪蕩,眼睛盡往先生身上去,如今更是變本加厲,還叫鐘攸俯身離得那麽近。
鐘攸今日講得不多,講堂散得早。午時稍休,午後就是蹴鞠與書閣讀書兩件事情。樸丞沒多留,抄了後門就走。他以往都會在講堂多留一陣,今日走得快,反倒讓旁人驚奇。
正趕上蘇舟、榕漾,少臻三人去吃飯,蘇舟見他擦身,先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少臻道:“火燒屁股似的。”
榕漾拉了他衣角,道:“早去也不成,炖肉都是壓着刻點出鍋。你同我們一塊,正趕上。”
樸丞想說老子才不稀罕,可話到了嘴邊,見榕漾滿眼期待,又咽了回去,勉強道:“噢。”
“噢甚。”少臻奪了榕漾拉着他的手,“此子向來眼高于頂,心裏邊肯定不稀罕。”
樸丞嘶聲,拽了榕漾的胳膊,“你怎麽容忍此人到如今?老子見一回想揍一回。”又對少臻道:“松手,他先拉老子的。”
少臻牙疼,“你是不認得路還是沒離過娘,非得人牽着走,毛病。”
“诶。”蘇舟插了身進來,将兩人肩頭攬了,只道:“上回不是挺好的嗎?雖不是什麽一笑泯恩仇,但也不至于見面就要你死我活。況且這個搶肉關頭,都是親兄弟啊。”
榕漾只得兩邊都拉了衣角,安撫道:“是了是了,肉要出鍋了。”他對樸丞道:“真的很好吃。”
樸丞原本一腔嗆聲,盡數變成了,“……走。”他走了幾步,又渾身難受起來,心道這小瞎子沒吃過好東西,對個炖肉也大驚小怪,自己理他作甚!
結果直到吃完肉也沒想出這到底是為甚。
下午蹴鞠,往日都是先生陪着颠幾個花哨,再交給樸丞和蘇舟做彩頭。誰知今日羅剎在邊上,樸丞的鞠在腳底下滾了又滾,也沒敢橫踢出去。
晚上回省心舍,榕漾對他咬耳朵,問道:“你是不是怕六哥?”
“怕?”樸丞皺眉,“六哥誰啊。”
榕漾眯眼道:“就是時禦呀,今日和先生講話的人,是師兄的六哥。”
“……老子。”樸丞挺直胸,對榕漾咬牙道:“老子才不怕!”見榕漾哦了一聲,他又有點虛,偏不想對這小瞎子露怯,又拉了人的後領,反複道:“老子不怕!你再提,我就拔了你的牙!”
榕漾驚恐又困惑的捂了嘴,問他:“為什麽要拔我的牙?”又道:“是因為你真的很怕嗎?”
樸丞滞聲,捏了他臉頰威脅道:“閉嘴!”
後邊少臻抄手就是一書扣樸丞腦袋上,喝道:“你才閉嘴!”他正寫着明日的文章,被樸丞吵得煩。
“老子——”樸丞要回頭,那天天都在吃吃吃的師兄正入門,塞了塊年糕給榕漾。樸丞立刻忘了回頭,捏着榕漾鼓鼓囊囊的臉蛋,對蘇舟怒道:“你給他吃了什麽!”又嫌棄道:“你上茅廁沒淨手!”
蘇舟擡手枕後邊,風輕雲淡道:“樸丞啊,這人,就是要不拘小節方能成——”
少臻砸書,“吵死了!”
又是一陣雞飛狗跳不提。
那邊鐘攸和時禦往家去,幾步路,因天晚沒人,就走得慢。時禦牽着先生,走了半響,忽地道:“鐘訾是先生什麽人。”
鐘攸正努力看着腳下,聞聲随口道:“隔壁住的人。”出口了又想了想,“不熟,算是兄弟。他本與他娘住我院子隔壁,挨着大哥。因父親喜歡,後來就搬到前邊去,挨着父親的院子。”他說這笑了笑,“府裏邊就這樣,父親看重誰,邊上就住誰。這麽些年數下來,住得最多的竟是如辰。”
時禦嗯了聲,才緩慢道:“……我打他了。”
鐘攸步一頓,竟沒反應過來,他愣了幾瞬,才笑起來,道:“怎麽想着打他了?”
“遇着了。”時禦沒提因為什麽事,只道:“他帶我去了煙粟私行,碰過這東西。但想來算不上管事。”
“你看江塘鐘家。”鐘攸伸出一只手,三指分離,他道:“看似是三房分制,實際是一人獨掌。”那三指合并起來,一只手攏緊,道:“父親才是鐘家的口,鐘家的眼,鐘家的心。”鐘攸笑意淡了,他道:“煙粟,黃金為價。私下流通暫且不知,起碼明面上,止在江塘,與其說只有鐘家能給它通暢長河沿岸的保護符,不如說只有鐘留青這個人給能它。然而父親處事,向來厭惡由人掌控。海商要與他談生意,須得把腰恭下去,否則他必定,要壓倒人跪下為止。此次你與蘇大哥停滞江塘,正顯鐘家水路的厲害。海商能暗通流入煙粟,那是鐘家睜一眼閉一眼,給大家留個臉面。可如果煙粟貨源要拿捏在別人的手裏。”
鐘攸頓了半響,在夜色中輕舒一口氣。
“不知京都如何動作,但很快,南下諸商是一定要為煙粟過招。就你此行而觀,父親是要帶鐘家争一争。”
但是争一争什麽?
絕不僅僅是煙粟貨源,只怕還有運河開鑿的最後定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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