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婚娶
夜雨方歇,鐘攸提着只燈籠,在石子道上緩步走。到書閣後邊沒有繞過去,只站在欄邊聽了會兒。聽見少年們擠在階上坐着,就着饅頭說話。
鐘攸笑了笑,轉身順着來路,又慢慢摸索着回去了。
樸丞和少臻再回先生門前時,那燈已經熄了。用廚房裏溫着的姜茶驅了寒,再由蘇舟帶着,四人摸回省心舍,一覺不提。
次日講堂上課,樸丞難得沒犯困,将先生看了又看,也沒見先生再提昨日之事。他什麽罵也沒挨,反倒心下揣測,老實了幾天。少臻則是愈發恭敬,将字練得好,書讀得也認真。
只說幾日後,書院休了一日。鐘攸去鎮上,留心讓裁縫鋪按着時禦的身量做了幾件夏衫。他從裁縫鋪出來的時候,正見街頭吵鬧,有婦人啼哭聲。
好不巧的是,那幹瘦佝偻的婦人,正是許家嬸子。
許慶生在賭館裏混的早忘了爹娘,只他手氣一向不好,年後輸了又輸,不僅将自己那點錢銀賠了個光,連帶着蓮蹄村那小院子,也一并抵掉了。可這依然沒填上他欠的空缺,這混賬東西思來想去,見他親妹妹正是嬌俏可人,便動了心思,要往花街上送。
許蘭生是許嬸子的命根,她抱着閨女又求又罵哭了這一路,也沒能阻着人被拉到鎮上來。這會兒正拖着許慶生的腿,哭得肝腸寸斷。
她半生都在地裏勤懇,沒短着兒女一口飯,如今到了這個年紀,竟需要跪着乞求。她死死拖着許慶生,手指扒拽着許蘭生的裙袖,哽咽着罵道:“你這千刀萬剮的畜生!我必不會容你送了她!有種的你自去撅腚賣個痛快!要別人替身算什麽東西!你這下地獄該滾刀山的畜生!你、你!”她喘不上氣的斷續啜泣道:“你松開……”
“老潑皮!”許慶生踹着他老母,面目猙獰,拖着許蘭生像是拖住了他全部的銀子。“她值幾個錢?又不是大戶人家裏的金貴小姐,就是泥巴地裏野的麻雀山雞。你留着要怎樣,你還想留着她攀甚麽枝?”他獰笑:“得了人家時六瞧一眼,兩人指不定早就通了底,如今還擺什麽烈女樣?我雖不着家,你們真當我不知道!”
許蘭生本掩面低泣,聞了這一聲,擡手照她哥哥肩頭胸口瘋狂扇打着,失聲嗚咽道:“你說得這是什麽話?你活該由人作踐,你這樣,你也敢作踐別人!”
許慶生翻手給她一巴掌,打得她發鬓散亂,頰面通紅。他罵道:“你若沒做這虧心事,你急什麽?娼婦婊子也不這麽作勁!你好好說,你敢站着好好說一說,你怎麽勾着時六與他私底下百般混跡!他娘是個什麽樣?就那麽一截牆,來回弄個八九次誰也不知道!”
鐘攸手才擡起來,那邊先沖出一人,不知從誰家攤子上拾了根扁擔,對着許慶生後腦勺就是一頓砸,嗆聲怒罵道:“老娘砸死你這作死玩意兒!下三濫的東西也敢編排時禦!你好大的狗膽!來啊!對着老娘好好說一說,怎麽弄得個七八次!你要是說得不好不中聽,老娘今日就在這兒替你老母教你做做人!”
許慶生被砸得後腦磕血,抱頭跳腳,打掉那扁擔,回罵道:“毒寡婦!我還未找你家算賬!時六這麽作踐我妹妹,也沒見着他八擡大轎來給娶回去!你們時家什麽東西!今日你不給錢,我就抖出來讓大家聽個明白!”
這人不僅厚顏無恥,并且心思轉得飛快。既然拉去花街賣不得幾個錢,不如就讓時寡婦掏銀子帶回去。
時寡婦冷哼,拽了許蘭生過去,道:“老娘就是要下聘禮,也到不了你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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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的!”許慶生拽了許蘭生另一只胳膊,“這可是你說的!聘禮!拿出來!”
“我呸!”時寡婦猝他一臉。
許慶生還要跳腳,誰知後領被人一拽,緊接着悶頭就是一扁擔。這一下是時寡婦比不得的,砸得他眼前昏花,竟一時間止了聲。
先生撸了一只袖子,露着藕白的臂,拖着那扁擔,丢在一旁,接着上前一步,人還帶着笑呢,就是桃花眼盡裏蕭肅淩厲。
“這還是青天白日。大岚崇泰三年明令嚴罰販賣女子者,早在洪興年連皇親國戚都不敢動這心思,你敢賣她?你敢。好啊,按律當押!”
許慶生退一步,咽了唾液,要駁聲。可是鐘攸又近一步,那雙眼盯着人叫人畏懼,他再次退後,氣勢已經軟了。
“打罵老母,販賣親妹,當街鬥毆,你當自己成了什麽,長河鎮的天,還是長河鎮的法?”鐘攸本平緩的音一擡,斷聲道:“你好大的膽!如今聖上肅律治國,你膽敢目無王法,今我只要往衙門前站一站,今夜閻王就能來拿人。你信不信,你敢不敢?”
許慶生怎知皇帝長什麽樣下什麽令,又怎知什麽年朝廷頒了什麽法。但他在賭館裏混,的的确确聽過花街如今不敢光明正大的要人。最重要的是,他不僅軟了氣勢,還怕了鐘攸盯人。他本就是個欺軟怕硬的混賬,如今壓不過去,只得死皮賴臉的不認賬。
“你說甚麽。”許慶生聲小了幾分,“這是我親妹子!你哪只耳朵聽着人要賣她?”他說着瞪向許嬸子,彎腰推開人掙出腿,絮絮叨叨地念着些話,邊回頭說着咱們等着,邊溜進人群裏跑了。
先生垂了袖,理得整整齊齊,往時寡婦那邊看了眼,恢複如常。
“夫人。”他興致不高,只打了招呼,道:“将許姑娘帶回院裏去,這街頭人來人往,教人盯着也不舒服。”
許嬸子歪在地上哽咽道謝,謝完鐘攸又謝時寡婦。鐘攸到底不放心,送了人過去。到時寡婦院裏,蘇娘子見着了,先大驚失色,趕忙拉着許蘭生往屋裏去,給打水擦臉。
鐘攸沒進屋,只在院裏站了。時寡婦往外來,猶豫一二,還是到他跟前。
“先生……”
“您叫名字吧。”鐘攸淡聲:“站這兒誰都能叫先生,但您不成。我挨着時禦,越不得禮叫娘,就叫聲夫人。先生這稱呼委實不像話,您喊名字。”
時寡婦是有話要說的,但因鐘攸這麽一聲,反倒不好說了。她沉默的時候裙都被掐皺了,鐘攸猜到她要說什麽,也不吭聲,只等着。
時寡婦咬了唇,垂頭道:“……時禦還沒回來呢。”她有點怕這位先生,沒如尋常一鼓作氣勢如虎什麽都敢講,只是小心的,試探着道:“我知時禦不想娶親。就是這蘭生不大一樣。他們打小就有的情誼,又有許婆娘那一層,時禦,時禦不喜歡我是知道的,但娶回來,娶回來也算救一救她。先……你人好,又是——”
“這事。”鐘攸對她笑了笑,“這事您對我說,是覺得我說得算?”
時寡婦突然擡頭,盯着他的眼裏有些委屈和難堪,她道:“時禦聽你的。”
“那成。”鐘攸微仰頭,正見這樹桠上垂了新葉,“既然我說得算,那就是不成。”
時寡婦也許料到他會拒絕,卻沒能料到他會拒絕的如此果斷。鐘攸打頭一天到長河鎮,就被人稱好說話。但這所謂的“好說話”,全然是因為無關緊要,不必執着的事情。如今擱在時禦的名字下邊,就一葉新芽要抽條,那也得看鐘攸樂不樂意。
午後的日頭照人,時寡婦再也沒說一句話。
許慶生因沒得着錢,被賭館人一頓毒打。頭被壓進污桶裏,喝了幾口尿水,伏地上嘔得酸水都出來了。他哭得畏畏縮縮,道:“還,這錢我一定給爺爺還。求爺爺再寬限幾日,容我找一找,求——”
人被拖拎起來,結實的手臂捏着他後頸,如同捏着只雞崽子。那人冷笑着用匕首拍了拍他頰面,道:“日子給了你不少,你一個銅板都沒拿出來。覺得爺爺好說話是不是?”
許慶生躲着刀口,夾緊腿憋着尿意,扒着人袖口,哭道:“最後這一回,真的就最後這一回。”
“成。”對方竟應了聲。
許慶生如同大赦,又倏地升起害怕,縮着手腳,不等他說話,對方先按了他在污水橫流的髒地上,扒開袖子,将五指露出來。那匕首在狹窄的巷裏是唯一的亮,離開了他的頰面,貼在了食指邊。
對方道:“爺爺得了新東西,要叫你先嘗一嘗。聽說是神仙極樂的東西,這麽着,切你一根手指,不僅給你嘗,還将咱們這賬往後推幾日。好不好?”這人笑道:“瞧我這軟心腸!”
許慶生掙紮起來,瘋狂的抽動手臂,後邊有人壓着他的背,他的腿,他驚恐地連音都變了調,他道:“爺爺!求求你!爺爺——”
後邊人勒住了他的嘴,他手撲打着躲閃,被狠拽着拉開,食指分隔。這人舔了舔刀口,照着下邊就紮下去!
壓在喉嚨裏的痛叫讓許慶生青筋暴起,他膝頭擦在地上,痛得幾欲暈厥。污桶被撞翻,渾身髒臭,直待他無力地垂下頭,後邊人才松開了他。
他伏在地上,被人踹了幾腳。匕首在他衣上擦幹淨,這人翻過他。有人早點了煙槍,塞進他嘴裏。
“抽。”這人拍着他臉頰,“快抽。”
許慶生眼淚混雜着尿水,在幹嘔中顫抖着吸。他起初胃裏惡心,被逼着吸了不少,頭腦發暈,手指因為疼痛也不敢移動。
不知過了多久。
人漸漸緩過了惡心勁,有些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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