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青澀
盛夏兇猛碾過學生們的肩骨,六月課試一結束,幾乎碾倒了一大半的筆杆。書院将休置一月,家在別村旁鄉的整理行囊,收拾将歸。這夏熱得人爬不動,樸丞幾個都呆在才起的藤棚下邊納涼。
蘇舟家最近,是最不急的,他反坐着椅子,伏椅背上浸了一頭的汗,道:“哥幾個什麽時候回去啊。”
少臻百無聊賴的折着紙,道:“明兒就撤。我和榕漾一起,你們呢?”
“我不急。”蘇舟翻了個身,靠椅背上用腳碰了碰樸丞的凳腿,問道:“你什麽時候走啊。”
“等幾日吧。”樸丞熱得悶,又遲遲不見風,他煩悶地挽了袖,道:“轉頭我就該去徐杭待一陣,趕學前再回來。”
他舅舅本要下江塘做生意,豈料如今又怕了鐘家,調頭老實回了徐杭。
“你和他夏天都呆一塊?”樸丞忽然用肩撞了撞榕漾。
“嗯?嗯。”榕漾還看在課試的題目,聞言颔首,“當然呆一塊啊,少臻跑前堂,我得在後堂照應廚房。回頭你回來了,去店裏就能見着。”
“不是。”樸丞長腿一擋,問他:“還住一起?”
榕漾擡頭道:“少臻住店裏,我得回家。”又轉頭問少臻,“上回說的碼頭生意你還去嗎?”
少臻折了只蛙,壓指尖放掌心跳着玩兒,他道:“去,晚飯後跑一趟卸貨,子時前就能回去。”
榕漾思索道:“我也想去。”他擡了手臂,“我得練練……”
“別啊。”蘇舟仰頭,單閉了一只眼數藤間的空隙,他道:“不是還有師兄出力嗎,再不成他倆也能頂。我們幾個就你書讀的最好,你往力氣活上湊什麽。”
少臻也道:“店裏不是還得人盯着收銀子嗎?”
“他想去就去。”樸丞耷拉了眼,“碼頭上人來人往,各形各色,有一種人專挑你這樣長得白嫩的,掠上船帶去徐杭轉手賣給——”
蘇舟和少臻同時掏他一拳,喝道:“你給他亂講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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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丞捂腹,罵了聲娘,側倒壓榕漾背上裝死不動。榕漾撐着人,趕忙道:“不去了,我還是看店。”
到了晚上四個人收拾一下,第二天一早少臻和榕漾便先回鎮上了。樸丞和蘇舟本要在書院再呆幾日,誰知蒙辰找了樸丞,樸丞就索性不回家了,給他爹捎了句話,人就在蒙館裏,跟着蒙辰。蘇舟本也該去館裏,但蘇碩先出了院門,他得在家留着,照看蘇稻。
六哥不知怎麽,跟先生回了籬笆院,人也不常見影了。
蘇舟候了場雨,獨自去了東山采東菇。背着籮筐回來時,雨還在下,他披着蓑衣悶頭往家去,人過時禦家石牆院的時候,看見個人影縮在門檐下邊。
裙角泡了水,暈開了污色的泥。許蘭生靠着門,側臉上有點紅腫的痕跡。蘇舟從前也常見她,雖未怎麽說上話,卻也知道六哥待許嬸子好。
他止了步,擡了鬥笠,問許蘭生:“蘭生姐,怎坐這兒啊。”
時禦如今住籬笆院裏,這院子早沒人了。許家就在隔壁,她坐這兒……蘇舟瞧見她聞聲驚色,慌亂地擦着臉。蘇舟讀了書,也明白了些禮數。他避了目光,在雨裏沒跨去門檐下,留給姑娘隔着雨幕的尊重。
許蘭生手半掩了面,她道:“無事,無事。我娘忘挂鑰匙,這門進不去,又逢了雨,我就……在這坐一會兒。”
蘇舟哦聲,他輕搔了搔鼻尖,“這麽等也不是事兒。你若不介意,我試試?”
許蘭生欲起身,蘇舟已經到邊上了。他摘了鬥笠,擡手扣許蘭生頭上,沒看人,轉頭就往許院門口去,道:“你坐這兒等着吧,這雨大,戴個笠擋水。”
許蘭生扶着鬥笠,緩緩起身,在檐沿垂雨的地方看着。蘇舟今年個頭竄得快,書院裏除了時禦和鐘攸他最高,就是樸丞也要差半頭。他如今垂頭看鎖的樣子,打側面看,竟已經是十分括挺的少年郎了。
“禦哥……”許蘭生小聲問:“也在書院裏讀書嗎。”
“在的。”蘇舟道:“不過六哥不跟我們一塊上課,先生獨教他。”他手底下挺快,幾下就撬了鎖。他道:“這鎖鏽得厲害,拽幾下就開了。姐姐回頭和嬸子留心,記得換一個。”
“好。”許蘭生低低應聲。
蘇舟推了下門,确定開了,才退了幾步,道:“那姐姐就進去吧。”許蘭生道謝,手要去取鬥笠,蘇舟道:“留着。”他學他六哥,抓了把濕發,笑道:“我家就在前頭,跑回去就成了。”人轉了身,又躊躇着轉回頭,道:“你……”
他看見許蘭生臉上的痕跡,但這別人家事,他一小輩沒什麽可說的。所以又咽回去,只道:“姐姐記得換鎖,我回了啊。”
許蘭生看他跑進雨裏,撫着臉,又轉頭望着那空無一人的石牆院,站到手腳冰涼。
東山上采回來的東菇蘇舟帶去鎮上賣了,他到蒙館看了樸丞跟着蒙辰打拳,人笑了好久,兩人還在蒙辰小院子裏邊過了幾招。少年人手一撐,就翻過院裏的小桌,隔着桌和樸丞手上來往。樸丞才學了沒幾下,怎麽敵得過他,蘇舟得了便宜,也不好意思,只問他:“你在館裏,離面館那麽近,去瞧過少臻與榕漾沒有?”
樸丞這幾日天天被蒙辰捶,馬步蹲不好就得擡着桶蹲,他又愛犯痞勁,沒少被蒙辰揍。這會兒揉着肩膀,趕忙道:“去,你去給師父說,咱們去看看。我待館裏就沒跨出過門!”
蘇舟同蒙辰說了,蒙辰只擦着刀掃了眼樸丞,道:“看着時候回。”
樸丞暗自咋舌,出來時還給蘇舟說:“你跟着師父那麽久,是不是也天天挨板子。”
“六哥在的時候還天天挨板子呢。”蘇舟拍了他的背,老成道:“師兄都這麽過來的。”
樸丞拍了他手,兩人追鬧往榕城面館去。店裏少臻和榕漾都在,正趕上午時,店裏人多,蘇舟給幫着跑堂端盤,樸丞只好去櫃臺裏邊站着收銀子。往日都是樸大少抛銀子給別人,如今也叫他嘗了一回被人亂抛銀子的滋味。他幾次想翻臉罵人,又聽着榕漾在廚房裏一直來來回回記着桌子和面,只得咽回去,冷着臉一并忍了。
好容易過了忙時,四個人湊一桌悶頭吃了面。沒處多久,樸丞就差不多該回去了。他得回去,少臻等一等也該跑碼頭。四人便散了,等蘇舟再從蒙館出來的時候,都該用晚飯那會兒。他沒在蒙館用,心裏惦記着家裏邊的兩位老人,要回去。
豈料過街的時候,正想起該買點墨帶回去,便轉去了長街。他擠着人往邊靠,挨着個巷子,人本沒往裏看,卻被從裏邊跑出來的人撞了肩。
“蘭——”
姑娘發掠過手背,匆匆跑擠進人群。蘇舟怔怔地看手,地上撞掉了只鑲銀的篦子。方才剎那一瞥,正見了許蘭生唇角帶血泛青,捂着淚跑過去。他跟着往巷裏看,卻沒看到人,只能轉頭去望許蘭生。人已經進了人群,他俯身拾起篦子,幾步趕追上去。
人肩重疊,蘇舟推擋着人,探身喊道:“蘭生姐!”
許蘭生沒回頭,人太多了,蘇舟随着浪潮晃動,差點踉跄絆倒。等他再回神,已經找不見許蘭生的影子了。
“篦子……”蘇舟打人群裏握着那篦子,在推搡中感受到女孩子家飾物的精細。
然而他記住的,卻是烏發過手背的觸感。
那日之後半個月,蘇舟都沒再見到許蘭生了。篦子他本藏在了枕下,蘇娘子收拾屋子時他又突然心虛,貼身藏在了懷裏。這陌生的東西,像是帶給了他陌生的情愫。
他甚至不太記得許蘭生的模樣,他只是忘不掉手背上的柔滑,以及姑娘含淚的眼角。少年郎在自己的輾轉反側裏愈漸深化了某種執念,他握着篦子,仿佛真的接近過了解過這個大他五歲,同他六哥相鄰并長的姑娘。
這是與朋友和兄長們相觸時截然不同的感覺。
直到某天醒來,蘇舟驚愕的摸到一片濕,夢遺的少年窘迫又羞憤。他本想找人說個明白,可是思來想去又誰都說不出口。這篦子一直留在身上,學時臨近,他終于又見到許蘭生了。
晨霧裏的許蘭生似乎比上回更瘦了,她神色不虞,有些寡淡。蘇舟正準備往籬笆院借書去,見人腳下不知怎麽就快了幾分,快到跟前又緩慢下去,甚至停滞在不遠處,不敢靠近。
許蘭生回頭見着他,恍惚間擋了臉,又想起今日臉上沒傷,才微松了氣,淡淡地笑了笑:“蘇舟啊。”
“蘭生……嗯晨好。”蘇舟含糊地咽了姐字,只道:“你來換鎖的嗎?”
“不是。”許蘭生回頭擡眸,望着這院子,靜靜道:“這院子賣給別人了。”
“嬸子要走?”蘇舟上前一步,“你……還是你要嫁人了?”
他最後這句話問的極輕,若不是四下太靜,許蘭生都未必聽得見。她笑出聲,對蘇舟道:“嫁不得啊。”這一聲生生嘆出無可奈何,她雖笑着,眼裏卻憂郁更甚,她道:“我與娘需用錢。”
蘇舟啞然,又道:“那你要住哪裏?”
“鎮上。”許蘭生對他彎眸,“還要謝謝蘇嫂子,容我與我娘叨擾許多日。”而後她關上院門,道:“日後這裏,我就不回來啦。”
“啊。”蘇舟肩微松,不知該接什麽。他看着許蘭生向他說告辭,看着許蘭生轉身往村口去。這路就這麽短,那裙擺還沒在眼裏滑幾下,就消失不見了。
他摸了摸胸口,才低聲道:“……你的篦子。”
日光鋪灑,無人回應。
時禦又給籬笆院的曬書臺起了棚架,夏秋夜裏都可以在下邊納涼。他将木工做得細,鐘攸給他盛了綠豆湯。兩人在院裏商論,要不要再種點東西。
“種柿子吧。”鐘攸看了籬笆院周遭,“桃樹籠了一半,再種兩棵柿子樹,待以後,家裏就有柿子吃。”
時禦含着湯應了。這一月他多在院裏,難得沒人打擾,趁着閑時,又将籬笆院好好搗騰了一番。不過柿子樹種植要待秋時,他想了想,在院沿栽了月見草,簇擁着籬笆院牆。一到夜裏,滿園舒馨。
鐘攸偷着閑月,畫了不少東西,多是時禦和籬笆院。時禦每一張都束好,收書架上邊屯着。日子不經意流過去,眼看要到書院迎學的時候,時禦越發覺得這日子寶貴。鐘攸也察覺他晚上黏人,後幾日身上就沒輕過痕跡。
蘇碩來拜訪的時候兩人正站院裏低談,他看見時禦側臉柔和,垂眸帶笑。蘇碩本想喚人,正見了這一幅,心下一突,倏地生出不太妥當的感覺。
他心道:小六親近先生是好事,可是這麽瞧着,總覺逾了界。況且這院子就這麽大,兩人再怎麽讨論學問,也不能日日都住一處啊。
“大哥。”鐘攸先叫了人,過來開門。時禦在後邊擱了碗,也跟着過來。
蘇碩入內,道:“這天熱,過兩天書院迎學,館裏有一批綠豆送過去,先生不要客氣,叫人收下就成。”他本是來告訴時禦許慶生還在鎮上的消息,眼下話一咽,變成了:“小六一直住先生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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