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雪來
京都風雲,長河鎮尚且不知。
鐘攸理平蘇舟的領,少年人才睡着,枕在他膝上,面容疲倦。靜室裏一片混亂,桌凳都撤了出去,地上撕爛的是紙頁,最刺眼的是血跡。
鐘攸合上書,停下念講義的聲音。就這麽坐着,窗才開,日光和風進來,蘇舟卻縮在影下不肯被觸碰。
蘇舟自求到鐘攸身邊來,不要蘇娘子來看,不要除先生外任何人來看。他得戒,但這瘾反反複複,他不想跪在地上嚎求人給他煙粟,可他控制不住,只有先生守得住。
時禦輕推開門,鐘攸擡手做了個不必的手勢。時禦頓了頓,端着飯退回去。
蘇舟的呼吸很輕,鐘攸知他聽着這一聲又驚醒了,便道:“不會讓人進來,誰也進不來。”
鐘攸膝上的衫早就濕透,蘇舟擋着臉,輕輕嗯聲。他指尖斑駁的都是咬痕,每每要伸手讨求,他就會咬進齒間,恨不得咬斷了這伸出的指。
“今日風好。”鐘攸緩聲溫柔,“過幾日該下雨了。”
蘇舟蜷身,靜靜躺在鐘攸膝上。先生的青檸味籠罩,無聲地隔絕掉了外面,給他撐出一方空餘,容他畏縮晦暗。他很累,煙粟日夜無序,湧上來的時候往往經歷漫長,耗盡他的心神和體力。
“再等一等,咱們就能去放紙鳶。秋風好,之後就是課試,再往後,就又入冬了。”鐘攸話鋒一轉,道:“我從前最厭冬天。”
不需要蘇舟回聲,他只要沒有抗拒,就是想要聽下去。
鐘攸低聲:“我比你再小一點的時候,時常挨凍。院子雖然大,可屋子冷。冬日沒有炭火,飯也是冷羹。外膚寒,內腹也寒。那會兒總想,這天幹甚麽要來冬呢,這幾欲是要我的命。我娘,是個好母親。”
這一句,鐘攸念的沉。仿佛浸在回憶裏,無端地透出苦味。
“可好母親也暖不了手腳。我挨着冬,有時餓極,有時凍極,心裏邊既怨這天,又恨這院。我常在牆邊聽着外面嬉戲,那都是兄弟。唉。”鐘攸笑了笑,“小孩子總是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從前唯獨記着冬,如今也不清晰了。”他撫了撫蘇舟的發,道:“如今只記得,凍柿子很好吃。”
“阿舟,有些業障束縛你,困囚你,都不可怕。因為跨過去,諸業皆散。”鐘攸垂眸,道:“還記得書院叫什麽名嗎。”
蘇舟沒閉眼,他啞着嗓,和先生一同,慢聲念着:“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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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念着,淚就順眼角淌。他呢喃着:“好好讀書,出世清白,入世剛直,觀世豁達。”
這是書院初立,他問鐘攸滄浪何意,鐘攸答的那句。他記得清楚,他還記得,才認字時守在夏夜的梯上,将先生送的那本書反複念。先生在首頁上,親筆着一句“雖我非君子,不敢忘言志”。
不敢忘言志。
蘇舟失聲哽咽,他怎敢,這麽輕易的放了自己,縱容自己。他嗚咽着覆上手背,胡亂擦着眼淚,哭道:“對不起。”
瘾再一次泛上來。
這一次他沒有喊一句煙粟,他只是翻滾着,渾身蜷抵在鐘攸身邊。鐘攸塞了自己的手腕給他,蘇舟汗淚混雜,口齒咬在先生的腕,聽着先生低聲念着滄浪歌。
血腥摻雜,一輩子也忘不掉。
時禦等在靜室外,一日兩日,蘇舟沒能出來。先生吃得少,幾乎不離開靜室。蘇舟吃得更少,入睡也需要捆綁着雙手。書院的課時禦帶着,他往講堂一站,底下噤若寒蟬。樸丞幾個最低落,榕漾是日日都紅着眼睛來聽學。時禦夜裏都守在靜堂外,聽到動靜就會起身。蘇碩和蘇娘子來了書院好幾次,沒敢到靜堂來。
京都的急昭下來,呈在外邊,是周璞來送的。時禦只道先生不在,要耽擱幾日。周璞不好為難,只說自己書傳京都告之一聲,他先行徐杭,讓鐘攸盡快。
十月的尾梢過去,十一月的涼意星星點點的襲來。
蘇舟出靜堂時,滿園葉已黃。
他瘦得太厲害,幾乎失了形。鐘攸為他梳發,發寸寸結,幹枯像萋草。
蘇舟對着銅鏡,道:“老師,剪了吧。”
那日之後,他一直稱鐘攸老師。鐘攸指尖擡起他的發,轉頭叫了聲時禦。時禦拿了剪子來,鐘攸退了半步,由時禦來剪。
發垂落下去,蘇舟對着鏡裏的身影,喚了聲:“六哥。”
時禦揉了把他頭頂,嗯了一聲。
蘇舟緩緩笑起來,他道:“休剪成狗啃樣。”
可剪完了,鐘攸先嘆道:“你六哥這手藝,早知道還不如為師來。”
發不可多剪,時禦只剪了結處。蘇舟擡手抓了把短了些的發,露出袖口的手腕捆痕深刻,磨入皮肉。時禦看得清楚,手底下再次揉了揉他發頂,道:“溫了湯,嫂子送來的。等會和先生一道喝完。”
蘇娘子來見着人,一直沒敢掉眼淚。直出了門,人藏在廚房裏捂嘴哭得心碎。蘇碩攬了人安撫許久,才又進的屋。
沒人提煙粟,也沒人提許蘭生。
蘇舟才出來,身體虛,還沒去上課。蒙辰将人接到蒙館裏,就養在自己那院子裏。他每日晨起帶着蘇舟在院裏打拳,每日陪着蘇舟食湯進補,休憩前在院裏聽蘇舟念書。蒙辰舍得自己罵這些徒弟,卻舍不得別人說一個不好。蘇舟最小,他一直都當作孫子養。
可這小孫子,突地就從一只毛猴,變得寡言安靜。午時空閑,蒙辰偶爾能見蘇舟坐廊下發呆。
鐘攸行程在即,書院課試一過,就給放了假。他這一拖再拖,硬是将日子拖到了十一月底,京都來催了兩次。鐘攸就壓在第三次前,應了出發時間。蘇舟一事後,蒙辰一改前态,強硬壓制煙粟通行,樸松才的煙行硬是關掉了,兩方正是僵持期。
初冬涼飕,枯枝刮風。
這個日子裏,許蘭生紅妝登轎,将嫁也。那一路囍字高貼,隔着牆院,也聽得清楚。
蘇舟披發坐廊下,擁了只暖爐。
不知誰喊聲“起轎喽”,頓時稚子同呼,歡鬧沸聲。
蘇舟望着那遙遠的院廊盡頭,門縫這樣的細,又那樣的小。可他還是覺得,自己看見了姑娘鳳冠霞帔,眉眼輕籠的樣子。
兩道牆,三出門,一條街。他愛的姑娘就在那裏,盛裝登轎。由另一個男人牽着,從此步入他鄉,與他這一世,再無瓜葛。
風簌簌的刮了葉,蘇舟給自己沏茶。這一手是先生才教的,熱袅煙氣一沖,他的眉目就濕漉清晰了。
兩杯茶。
風拂茗煙,蘇舟擡手抿了其中一杯。外邊笑聲轟響,他垂望着茶,看漣漪波蕩。
院裏寂寥。
轎子開始動,吹打與歡笑皆同往。紅簾搖晃,轎裏的新婦蓋頭蕩動,不知怎的,滾出幾滴水,砸在素白的手背,消失嫁裙上。
沒有少年郎來追轎,沒有新嫁娘提裙跑。
蘇舟坐到天地安靜,他的茶還沒有喝完。廊下空蕩,他喜歡這空蕩。
風吹,吹掉了葉,吹落了雪。
門突然叩響,吱呀的被推開。鑽出了榕漾帶絨帽的腦袋,約是跑得急,臉上還紅着。他扒在門沿,望着蘇舟,應是在分辨,突然呼啦的推開門,紅着眼跑過來,大喊着:“師兄!”
這小子一個撲騰撲上來,蘇舟幸推開了茶盤,自己被他撲了個搖晃。榕漾扒着蘇舟的脖子,放聲哽咽道:“師兄。”
“诶。”蘇舟拍他胳臂,笑着應,“诶。”
後邊跟着的樸丞扛着書,滿頭是汗,追着道:“你,別扒,下來。”
榕漾揉眼睛,他坐在蘇舟身邊,對樸丞抽咽着認真道:“你又摔書,先生這書不能摔。”
樸丞擱了書,坐另一邊。他這一路都鬼鬼祟祟擋着胸口,當下猛地拉開外衫,一只黑白花的幼貓喵一聲跳到廊木板上。榕漾啊呀一聲,就忘了說他。樸丞對蘇舟打了個響指,得意道:“這可是老子接生的。”
少臻最後合了門,聞言呸一聲:“聽他糊弄。這貓是他纏人家李文敬得來的。人本不給,他比着拳頭問別人還做不做同窗。”
蘇舟抱了貓,這幼崽還小,捧在手裏輕巧,卻熱乎乎的鮮活。他道:“你要人家的貓幹什麽?”
“給師兄養。”
“給榕漾養。”
兩側的人同聲一滞,少臻居中道:“給書院裏邊養,反正先生也不拘。”
蘇舟搔着小貓頸,道:“也行。”又問道:“老師已經準備走了嗎?六哥也去嗎。”
“先生說很快就回,讓六哥守家。”榕漾偏頭逗貓,“叫它什麽?”
“傻漾。”樸丞撐後,非常不羁的半曲了他的腿,嘆道:“我好餓,這雪都下了,咱們什麽時候用飯啊。”
“午飯你吃的最多!”少臻難得暴躁,他跳腳道:“你把先生做的牛肉都吃了!”
榕漾湊過來,小聲對蘇舟道:“師兄,我這兒還藏了一包給你留着呢。”
那邊的樸丞倏地擡手捉了他後頸,冰涼的手插他領裏,挑眉道:“好啊,你給師兄藏!”
院裏雪細細下,蘇舟聽着聲,一直笑不停。那邊榕漾被樸丞捉着欺負,少臻才坐在他身邊,道了句。
“今年元春你要是願意,咱們跟先生一起過?”
蘇舟反手蓋上了空空如也茶杯,道:“那就這麽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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