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內鬼

青平下了雪,江塘還旋着葉。

鐘攸沒接朝廷的督察授命,他只是以“兒子”的身份往江塘來的。不想只是短短一年多的時間,他再站在江塘繁華時,已經恍若隔世。

鐘攸乘了只舟,晃着往鐘宅去。禿柳垂水,花鴨戲水,兩側燈籠高挂。他這一葉薄舟,只餘着一只燭燈。

鐘宅高頂洞門邊有人問道:“來客何人。”

鐘攸褪下罩着的絨衫,道:“鐘攸。”

守門人一愣,幾步到階下,見着鐘攸的臉登時露出驚愕色,他道:“小、鐘公子。”

鐘攸已摔了在鐘家的牌名,不上牌者非鐘家人,再叫他一聲小公子不合适。

鐘攸遞上名帖,“不才滄浪白鷗,前來拜會鐘家主。勞駕了。”

守門人接着帖,趕忙喚人乘着家舟往裏送。他不敢讓鐘攸在門外等,卻也不敢未經令就讓鐘攸入內,只能迎鐘攸上階,退到歇腳廳裏候着。

鐘攸一路入內,兩側目光紛亂。

當日那一場內院風波,想來已經愈傳愈離奇。但鐘攸往年在家時,旁人看他也從未尋常過。

他是鐘宅的異類,自稱呼就能窺見一二。鐘留青八個兒子,那是外邊見着的,鐘攸不巧,不算在內。他到鐘家時,歲已五六,往上有正房兩位嫡公子,往下有兩房三位庶公子,他不在嫡不在庶,只能叫一聲小公子。這不算身份,鐘留青沒給過他任何身份。他這一聲“公子”,是當年鐘鶴杖責鐘訾為他掙來的,而後那麽多年,靠的是他在外念書的名頭。

歇腳廳的茶才上,鐘攸未及喝一口,接他入內的家舟就來了。鐘攸登舟,穿洞門入院。到了鐘留青院時,入垂花門需檢摘利器。

這是鐘宅規矩,每一日前來請安的諸人都要過這一規。

鐘攸伸臂時,見游廊下已有人坐着。燈籠挂的亮堂,他看得清,那是鐘訾。鐘訾還坐椅上,舊傷未愈,足見鐘留青那一次的打得狠。

正房階下邊站了諸多人,有鐘攸眼熟的,也有鐘攸未曾見過的。讓他意外的是,居中站最前邊的,竟然是老四鐘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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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未見,風水輪流轉。嫡出的鐘訾下去了,庶出的鐘澤就上來了,站在鐘留青跟前的人,永遠不會定着是誰。

無人說話,無人敘舊。所有人只是默不作聲的看着鐘攸,仿佛這是個唐突的外來人。

鐘攸從容自若的理了衣,踏下階去。

鐘澤半退一步,讓出正堂的視線。堂上坐着的鐘留青正斟茶,熱騰一起,朦胧了他的容樣。

“滄浪鐘白鷗,叨擾鐘家主。”

鐘留青指尖翻杯,茶袅一吞,就潑在了地上。他沒擡眼,想是連鐘攸看也不想看一眼,只道:“打哪兒來的。”

“青平。”

鐘留青扳指輕撥轉,他倚在椅上,緩道:“青平的人,往我這陋室來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鐘攸道:“是奉命而來。”

“一無官職,二無欽旨,卻道是奉命而來。”鐘留青杯磕,“這個命不值錢。”

“開門見山。”鐘攸平靜道:“江塘煙粟暢通南北,徐杭商盟皆系鐘家主。如今徐杭暴動,海商隐晦,煙粟有疑,小鐘大人于朝殿之上推行禁煙令,不知鐘家主,可曾聽聞。”

“煙粟往北,是朝廷給的路。”鐘留青道:“倘若沒有京都聖旨,誰說的都不算數。”

“煙粟瘾病,如若流入王宮,傳之聖上。其罪誰擔,是家主來,還是鐘家來?”鐘攸早料得此行不易,道:“如今海商言辭閃爍,鐘家還有急流勇退的機會。”

“機會向來是人為。”鐘留青撥蓋,道:“既然開門見山,就該坦率直言。商人重利,要鐘家收手,那這虧損的生意,該算在誰頭上?”

鐘家只能自吞,朝廷是斷然不會補給。國庫若是充裕,也輪不到這些商賈來支撐運河。鐘家為拿下煙粟貨源,對海商是一擲千金,并且與南下商盟撕臉壞了和氣。如今說東西不對,要鐘家收手,鐘家若收了,一時間元氣重傷,就成了衆矢之的。

可不收手。

在鐘攸看來,就是死路一條。煙粟的瘾病有多危急,他如今最明白。這樣的東西流傳大岚,上瘾者無數,蔓延飛快,若再不禁煙,其害難測。等到皇帝明白是有人借此晃動大岚,如今的勸戒詞,就是明日的屠殺刀,鐘家首當其沖。

“退之尚有餘地。鐘家除了煙粟,各行皆有外鋪,縱然南下擠壓,也還有重振之機。”鐘攸沉聲:“只要鐘家帶頭壓貨退身,來日天怒傾洩,這其中聖上還能惦記着些情分。”

“你。”鐘留青擡指,隔空點了點,道:“言至于此,我已明了。既出我鐘家門,就非我鐘家子,恕不久留。阿澤,送客。”

那洞門一合,連條縫也沒留。

鐘攸站階下,等了半響。裏邊果然又出一舟,坐着的正是鐘澤。

“南下棘手,家裏邊的生意備受牽制。父親有所顧忌,也是情理之中。你難得回來一趟,竟連坐也不坐。”鐘澤斜靠墊上,倒了酒,遞給鐘攸一杯。他腰間的短玉笛通透,滑在袍間得了份風流。

“四哥擔待。”鐘攸接了杯,不怎麽提方才之事,只閑聊道:“我那院子還在?”

“早拆了。”鐘澤聳肩,“二哥要改山水園,正沖了地。”

這舟指了地方,穿了橋一路走。這會兒天色早晚了,水上挂燈籠的船舟多是花街上的姐兒。

鐘澤挑簾瞧了會兒,道:“晚上沒地方住是不是,走,四哥帶你去好地方。”他道:“好容易庶出的東西翻了身,全當嘗嘗什麽滋味。”

他帶鐘攸上了條大船,直上二樓。二樓通暢,四下垂紗,江塘還沒下雪,夜風吹過來挺冷。這裏邊薄衫俊俏的姐兒和哥兒都有,鐘澤應是常客,有立屏賞夜景的貴座。

這座裏早候着一男子,腳踝上挂了鈴铛,走過來貼鐘澤身上的時候,叮叮當當的響。鐘澤在人腰上掐了一把,推向鐘攸這邊。

“今夜伺候你攸哥哥。”

鐘攸見人來,肩上先一陣疼。他還記着那會兒時禦給啃的力氣,立刻擡手阻了,道:“四哥留着,我不好這口。”

“奇了怪。”鐘澤由人給捏着肩頭,對鐘攸笑道:“你原先不對姑娘沒興趣嗎。”

“我這人。”鐘攸笑了笑,“要看是誰。”

“聽這意思是養人了。”鐘澤應是極其喜歡這聲音,将人腳踝處的鈴铛愛惜撫動,只道:“那也好,左右是出去了,誰也管不着。父親也管不着。”這句話得了他的樂,他笑道:“我呢,今就給你一句實在話。別費心了,父親不會放手煙粟。”

鐘攸壓了茶進胃裏,緩了一會兒,才道:“這我明白。”

“明白你卻來了,這是還有後招。”鐘澤含了人喂的葡萄,仰身嘆道:“鐘攸,你有膽。”

“後招稱不上。”鐘攸慢吞吞的挑着菜。他一日未食,正餓着,菜裏有青菜,他不喜歡,但這會兒沒有時禦,他只能皺眉吃了。

“四哥給聲勸。”鐘澤舔了甜汁,側目過來,“別再踩父親的線,上回是有侯相,這回可沒誰再替你擔着命。二哥那樣的,父親照打不誤,我們這樣的,父親棄之尋常,就是失手弄死了,他也不會眨下眼。”

“這我也明白。”鐘攸撥了飯,“但禁煙我是認真的。如今抽食煙粟何等嚴重,再妄自逍遙就說不過去。正巧了我也勸四哥一聲。”

兩人對視,約摸半響,鐘攸笑道:“縱欲虛身。”

鐘澤聞言大笑,腰間的短玉笛沒進馨香裏,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一宿無眠,鐘攸到底自尋了個客棧,沒住那靡聲處。夜半挑燈,他在燭下奮筆疾書。紙間墨跡掠的飛快,待一紙滿頁,他又續抽了紙張,上繪鐘宅宅院圖。

今日一訪,讓他将過去忘記的院子都記起來了。他細細在紙上描繪清晰,着重落筆在他曾經的院子。

這裏,鐘澤說由着鐘訾擴充園子給拆了。只怕拆是真,擴充園子是假。鐘家積了那麽多的煙粟,必不敢擱在外邊,只有屯放在宅子裏,讓鐘留青時刻把握住,他才能放心。

院子拆了,還是早拆了,說明煙粟早就由鐘留青一人壓在手裏,那麽先前暗地裏流入青平的私貨是從哪裏來的?

是誰在鐘留青的眼皮子底下,藏着另一批煙粟?

海商?南下?知府?還是——鐘家內化,有人瞞着鐘留青在擅自操縱私貨?

鐘攸停了筆,他靠椅背上,閉目慢慢想。

海商來了,從徐杭進來,先帶來了琉璃,可不稀奇。然後間隔極短,煙粟就出現了。

海商為何要如此殷勤?

接着,徐杭先争奪起來。海商挑的地方很好,徐杭正是諸商相争的時候,一個煙粟,就能輕易挑起惡鬥。

海商為何要挑起徐杭混亂?

再接着,煙粟進了江塘。徐杭得了甜頭,鐘家必不想落人于後。時機正好,簡直是天賜良機,鐘留青肯定不會放過插手煙粟的機會。

海商為何如此了解鐘留青?

鐘攸睜開眼睛。

是了,他在京都提及了塘靖運河,很快,海商的玉琉窗就進京了,緊接着,煙粟就來了。國庫不足,南下的商賈填補,商賈不足,新來的煙粟就添暴利。這簡直是送到頭邊的枕席,給了大岚開運河的機會。運河開鑿,工程浩大。大岚要投入的精力幾乎是全部,人力盡投、錢財湧砸,所經各州都要讓路。長河轉渠,勢必要耽誤府州官道,阻礙河路船運。

精力居中,南北疏忽。各道堵塞,傳聲緩慢。

如果此時,海商從南下入國,大苑從北上越界。中段擁擠,阻塞兩頭。靖陲拿不到南倉的糧草,南下等不及北上的兵馬,上下皆亂……而京都只有京衛司防守。

鐘攸确定。

京都,江塘,藏有外人的內鬼。并且這個內鬼,與他打過交道,既熟悉鐘留青,又了解皇帝的脾性,就藏在他曾經觸手可及的地方。

那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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