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箭嘹
那邊同樣未眠的周璞上火了。
徐杭所謂的暴動實際是由商盟争奪煙粟起的頭,一連卷進數位大商,都是要捉拿入獄的。可商盟在徐杭橫行,連知府都要承讓三分,周璞擡不動徐杭府兵,已經被逼到無計可施的地步。
他看似來勢洶洶,實則底蘊虛薄。
這已深夜,周璞還在外邊。煙行又燒了一處,縱火犯尋不着,就只能算在他辦事不力上邊。京都也在催,他好像陷入兩難之境,當日在殿上的慷慨陳詞都是笑話。
“大人。”跟着的小侍捧上水,“喝點水歇一歇吧。”
周璞接了水,仰頭一飲而盡。他道:“府兵來了嗎?”
小侍面露難色,躊躇道:“約是……還沒收到消息。”
那不可能。
周璞掩唇咳了幾聲,他連日來回奔波,當下有些體力不支,扶了邊上的殘壁緩了會兒,知道府兵是不會來了。
“呈墨。”周璞咬唇,“我再書,請旁府出兵來。徐杭不行,還有江塘,江塘不行,還有山陰。這暴動……”
話還未落,那後邊陡然爆響。房頂沖翻,牆壁轟塌的砸下來。周璞正站在邊上,未及躲閃,已經被斷木砸中。夜裏的啼哭聲驚宵,這爆聲足足響了七八下,震耳欲聾,塌了幾乎半條街。
周璞被壓底下,耳邊嗡鳴,他喉裏嗆着血味,人扒在灰裏,在昏迷前喊着:“撤民!叫府兵撤人啊!咳、府兵……”
可是誰也聽不見。
夜船停泊,無聲無息地密布在徐杭港灣的船占據了海面,載滿了不曾見過的面孔。爆聲一起,徐杭府兵才聞聲,從海上來的刀刃已經伸到了頸邊。整個徐杭竟然絲毫不察,就被對方割斷了咽喉。
煙粟焚燒的味道橫蹿彌漫,舔過的刀口淌了血進去。
有人按捺多時,終于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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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明猛地摔下急報,砸在底下督察院禦史們的臉上,他道:“海夷來犯,海商已經流竄到了腹地,直到今天,督察院也沒察覺不對!你們年年下巡,督察地方,都是在混跡差職嗎!”
底下跪到一片,督察院連個屁也不敢放。可這能怪他們嗎?他們年年下巡沒錯,可徐杭特殊,港口督察不歸他們職責範疇,那是要經徐杭知府手底下的文書,徐杭要和海商做生意,他們如何阻攔?他們能阻攔嗎?
侯珂率先道:“眼下當務之急是撤民援兵,老臣懇請,求調山陰軍!”
靠徐杭府兵根本抵擋不住,從來就沒有人将徐杭當作過邊沿,徐杭府兵都是泡在蜜罐的空架子,那是混飯碗等死的地方,若是頂用,徐杭也鬧不出暴動。而此刻調兵,自然是山陰上策。山陰有平定王,又沿長河線,能夠迅速南下,平定局勢。
但辛明不動。
暴怒過去,他就露出異常冷靜的地方。他固然剛愎自用,卻不是傻子。
“急調青平軍。”辛明飛快道:“山陰軍屯守腹地,備陣在後,以備萬一。發急告通往靖陲,命吉白樾、吳煜嚴盯大苑,立刻在柔回增添靖軍守衛。如果大苑有異動。”他一頓,壓下聲音:“就傳朕的旨意,往死裏打。”
海夷敢泊船進犯,絕不會是一時興起。南下局勢一亂,北上如果松怠,緊跟着來的就會是大苑。如今長河通暢,京都供得起糧草。此時不得不後怕,如果這事等到明年,明年正鑿修運河的時候,還有這般的底氣嗎?
周璞醒來的時候,眼前恍惚。他看見昏暗中有人擰巾帕,貼在他頰面時有些疼。他還未醒透,似乎喚了個字。
鐘燮沒聽清,以為是在叫自己,給他擦着傷口,應道:“純景?”
周璞眯着眼裏光芒倏地熄了。他緩了疼,才微微笑起來,道:“如辰,青平軍來了?”
“昨晚就到了。”鐘燮坐下在他榻邊,面色沉重,“海夷殺了知府,我來時徐杭已經失守大半。百姓逃亡,船只不夠,已經發現有數條船被鑿穿了底。海夷有內應。”
“船進港口沒有聽到任何警聲。”周璞頰邊被劃傷,說話間抽疼,可他還惦記着撤民一事,問道:“船不夠,征用商船了嗎?”
鐘燮停頓,沉聲道:“商賈已經跑沒了,留下的都是廢船。青平軍搜查時在商盟倉庫裏發現煙粟堆積,一半都潮了,之前卻依然在向北邊賣。”
“那都是江塘鐘家供的貨。”周璞擡眸盯着房頂,問道:“禁煙令下來了嗎?”
“年後吧。”鐘燮靠後,也仰頭望房頂。他道:“現下這裏起了戰事,什麽都要推後。運河提策已經作罷,來年是動不了工了。”
周璞低聲:“可惜……可惜當年白鷗一腔熱血。”
鐘燮沒有說話。兩人就這麽靜着,等外邊有人來尋鐘大人的時候,鐘燮才起身,他要轉身時頓了頓,問周璞:“江塘是白鷗去查的?”
“聖上欽點,推不掉。”
“是他也好。”鐘燮為屋裏點上了燭,“這會兒是他總比別人讓我放心。”燭光一亮,他就往外去,道:“你休要下地,有人候着,我晚些再來。”
周璞應聲。門一合,他又呆了會兒,撐起身,将自己已經破爛的外衫拉到榻上。那破了的領裏縫進了個小巧的護身符,他拿出來,貼身放了。
鐘燮穿過人群,聽見了謾罵夾雜着哭喊。他面不改色,青平軍阻攔了兩側的人,依然有人扒拽住了他的袍。鐘燮掙開,大步往前走。
朝廷還沒有下禁煙令。
但青平軍搜出的煙粟已經堆積如山,因為船不夠而沒能逃走的百姓裏,吸食煙粟者大有人在。直至這個時候,依然有人不斷地夜襲青平軍,想要偷食煙粟。
鐘燮走到了最前面,身後聲浪暴躁,噪雜無數。不知誰呸了一聲,唾沫濺在鐘燮袍上。他平靜的站着,不僅看得到猙獰的怒色,也看得到悲戚的愁容。
他開口:“在下鐘——”
石塊砰砸過額間,青平軍推搡着人維持。此刻聚集在最前面的,除了瘾君子,還有商盟留下的人,每個都在貪圖煙粟。海夷的刀沒有劃在這些人的脖頸,就沒人明白為人魚肉的緊迫。當年和大苑打得最激烈的時候,戰事也只是在北邊。徐杭從來都是繁華,多少年都浸在浮樂夢裏。
鐘燮擡手擦了額角,血沾了指尖。他像是被點着了某處,突然高擡聲音,狠狠砸回去。
“我他媽的燒定了!”他嘶喊着:“徐杭所有的煙粟,全部都要焚燒掉!”
“官府通銷的東西!你算什麽東西?你敢燒!”拾石塊的男人咆哮:“內橫的白臉兔官兒!海夷都打進來了,青平軍幹甚麽!”
“幹!”鐘燮徹底撕破貴公子的修養,他踩上石階,摘了腰牌用力擲在地上,他指着下邊,怒道:“我今日就是要禁煙!”
下邊混亂擁擠,青平軍不能動手,一直在退。鐘燮被推的搖晃,他撞在柱上,下邊漢子瘋了似的要去拖抱他的腿。鐘燮額上的血浸在了左眼上,他望着這混亂,仿佛都蒙在一層紅色中。他踹開扒來的手,擡起手,嘶聲道:“但凡阻礙青平軍禁煙者,當即斬殺!”
“但凡私遞煙粟者,當即斬殺!”
“但凡誘引吸食者,當即斬殺!”
這三聲斬殺壘在一起,重量驚人,砸的這喧鬧一時間寂靜。然而僅僅片刻,更大的怒氣爆發摩擦。沒有禁煙令,煙粟就是可以通行的,鐘燮這三條就是擅自立命,來日朝堂上若要追究,他得拿腦袋去抵。
可是他不怕。
鐘燮狠擦了把眼,擡指指着沖撞最兇的一處,冷冽道:“動手!”
青平軍遲疑,鐘燮寒聲:“動手!來日追究,我鐘燮自己提頭見聖上!”
刀起刀落,就是一顆腦袋的事情。但這其中帶有的威懾非常,當第一顆腦袋滾下去的時候,沖在前邊的人終于退後了。鐘燮胸口起伏,他下階,抽出火把。
身後有驚亂,有哭聲,有唾罵,他全然無懼。他盯着那高高聳起的煙粟,一把火丢了下去。轟然高竄的火勢飛濺星點,他站在火光前,聞着那令人作嘔的甜膩,手心卻濕漉一片。
背後還有顆腦袋,他還沒有來得及平複,前邊防線的戰鼓已經砸鳴。
人生有多少安穩日,他從前不記得。他只想着逢亂造就自己,可這一天真的到來時,他卻又發覺每一步都是艱難。
太艱難,卻仍要做。
千裏之外的靖陲雪積三尺。
吳煜抄了酒灌,眯眼看下邊。這夜很靜,靜的不同尋常,讓他嗅到了似曾相識的味道。
天上沒有鷹。
吳煜覺得很渴,他灌完了一囊的酒。邊上的謝淨生掏他一拳,讓他險些吐出來。
“啧。”吳煜換了個姿勢趴牆頭,“你毛病。”
“喝這麽多,得尿啊。”謝淨生架着新得手的“鷹眼”,望着黑暗的雪野,嘴裏欠道:“怕你等會兒尿褲子,丢了靖軍的臉。”
“诶不是。”吳煜樂的趁這會兒跟這人比賤,他道:“賀安常調教了這麽多年,也沒教會你正經講話啊。還帝師,這忒說不過去了。”
“你不懂。”謝淨生斜他一眼,“如許疼我,最疼我!”
吳煜輕呸一聲。兩人停了話茬,牆頭上就靜的能聽見雪落聲。然而這牆頭不僅他們兩個人,而是密密麻麻,架着弩的幾百號人。
雪野裏傳來馬蹄聲,緊跟着一聲悠長的哨聲。
謝淨生輕輕打了個口哨,偏頭架上鋼箭,指尖扣下了懸刀。鋼鍛的箭頭锃亮,他笑道。
“好膽。”
這音未落,箭嗖聲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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