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死別

血突濺灑在地上,一只羊栽頭倒在雪裏。馬上的人俯身拖了羊腿,往門這裏策來。牆頭頓時響起一片噓聲,謝淨生指尖松開“懸刀”,下縮的“牙”回彈,箭槽內“咔嚓”一氣呵成。

吳煜湊在鷹眼上看,又“哎呦”一聲,道,“這玩意厲害啊,能穿甲了。”

“‘望山’也刻的精細,就是太重,遠途軍帶不成。”謝淨生讓出位置,給吳煜摸看這弩的機會。他在邊上回味手感,手指動了動,道,“蒙辰給這批新貨下了血本,弩機都是銅制,弩身摸起來舒服,棗木紅夜裏還不打眼。”

“好東西。”吳煜試着擡起來,卻發現謝淨生所說的“重”,不是說笑。這東西是真重,如果游走戰場上用,勢必會影響擡臂射擊的反應速度。他有些遺憾:“只能做守城弩,這重量,靖軍也沒幾個能背着跑。冬日裏雪野溝坑多,背着這玩意一腳下去,我看就爬不上來了。”

“讓蒙辰再改改。”謝淨生朝下邊喊了聲:“那是爺獵的羊,誰都別惦記!”

“趕不及。”吳煜凍得耳紅,他搓手哈氣,道,“徐杭那事你知道吧,聖上懷疑大苑,我也懷疑大苑。海夷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沒道理突然跳出來讨打,除非有大苑在後邊教唆。年前那煙粟的事我就覺得不對,今海夷在南邊折騰,大苑從北邊來也不稀奇。上一回斥候回來說大苑備了‘撞車’。”

所謂“撞車”,是攻城器,專破城門,重木尖端,後邊抵着士兵,只要力氣大,再沉的門也能撞開。

“如許早說有問題。”謝淨生翻身一只腳跨踩在牆頭,坐在上邊對吳煜攤手。掌心裏有幾粒花生米,他邊撥着花生米,邊給吳煜說:“哪有這麽巧的事情?聖上沒銀子了海商就專門送到門上來,非奸即盜。”

“如許早知道,也沒給京裏遞個信兒?”吳煜揀了粒花生米丢嘴裏,道,“你們這就太不厚道了。”

“啊。”謝淨生又砸他一粒,笑:“那你來說,該怎麽遞信兒啊?沒憑沒據的事兒我們如許從來不提。再說南邊挨着他了嗎?三個府州擠在南邊呢,知府都是瞎了?”說完他自己先“啧”一聲,接着:“現在看還真是瞎了。”

“你就一句話說對了。”吳煜看頭頂雲雪相積,道,“南下不挨着咱們。不論什麽事,我們只守住靖陲。海夷從南下動手,我這幾天都提心吊膽呢。”他嘆:“我吧,就怕大苑再來一個獅王。”

“那不怕,”謝淨生回頭,望雪野蒼曠,“迦南已平。”

“不踏實。”吳煜齒間咬碎花生米,喃喃:“海夷一來,我就不踏實。”

辛明的命令早就來了,吉白樾奉命親往柔回鎮守,靖陲這段時日的巡兵多了一倍。可是南下摩擦不斷,北邊卻安靜如寂。猜測中的大苑并沒有動作,甚至連群羊都還放在野山上,與往年一樣,大苑馬商也乖順的遞交着路銀。

“不踏實,總好過太踏實。”謝淨生輕輕抛起最後一粒花生米,卻沒有抛入口中,而是接住。他道,“這麽些年大苑早就學乖了,他們從只會吠聲的豺狗變成了謹慎窺探的狼豹。北方長夜漫漫,誰都不要掉以輕心。”

可這話簡單,卻不是人人都明白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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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夷一打進來,蒙辰立刻将蒙館壓着的兵器通往各府兵,其中山陰、青平、靖陲三地給的更是他壓箱底的寶貝。事情重要,蘇碩去往山陰,靖陲蒙辰親自跑,餘下的徐杭,時禦去了。

蒙館裏一清,剩下的四個小子就得靠自覺。蘇舟尚好,如今有些師兄的氣度,能罩着人,一直沒出什麽亂子。只說徐杭禁煙的消息傳過來,青平下邊做煙粟生意的小人物先慌了神。

樸松才算一個。他起初是為了兒子頂掉了賭館,事到如今,長河鎮的煙粟都得算他這裏。他越想越怕,又聽說徐杭沾煙粟的人已經斬了不少,更是心慌意亂,輾轉難眠。

樸丞一直住蒙館裏,偶爾回次家,發現他爹從矮胖子變成了個矮瘦子。他也聽聞風聲,如今又對煙粟反感正甚,便問樸松才抽沒抽。

“沒有,這哪能!”樸松才冤枉:“我可是恨着呢,小祖宗,我真沒碰!”

“沒碰最好。”樸丞回來取了衣物,對他道,“這東西毒得很,你手裏還有嗎?”

樸松才慌神,道,“沒有,沒有。蒙叔那不是不準再賣了嗎?我還留着幹甚!早燒了!”

“燒了?”這樸丞反倒不信了,他道,“樸松才,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又給賣出去了?”

樸松才擦了汗,眨着眼聲音低下去:“賣、賣倒是賣了一點……”他見樸丞神色不對,趕忙道,“我也沒法啊!這東西都是金子換回來的,總不能眼看着在庫裏發潮啊。我,我也沒賣青平,給別人了,無翰那邊來煙行收的。”

“這東西不要再做了。”樸丞皺眉:“你也最好別碰。”

樸松才疊聲應着,待樸丞出了門,他反倒哆嗦起來。人在身上胡亂抓了抓,懷裏塞的煙粟一股腦掉出來,他沒講實話,他碰了煙粟,還上瘾了。并且他庫裏還積了些煙粟,都是前不久才從江塘那邊買的,如今正愁往哪裏送。

怎麽辦?

樸松才滿頭大汗,要他燒掉,他是肯定舍不得的。可這會兒都說要禁煙,誰敢明幹啊。他在屋裏走來走去,最後心一橫,就真打算迅速脫手,賣到無翰去。

可天不如人願,他還沒來得及賣,那從京都來長河督察的大人就已經到了。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左恺之。而左恺之,這一次是真正帶着京都禁煙令來的,一下青平,就是雷霆禁煙。樸松才是開過煙行的人,根本逃不掉,貨還沒藏,就連人帶貨被抄進獄裏。

樸丞聽着消息的時候樸松才已經進去了,他打院裏愣了片刻,撒腿就往衙門跑。他掏了銀子打點,才進去看的人。

樸松才縮在牢房最裏邊,摳掉了牆皮,一個人抖着身對牆念叨着聽不清的東西。樸丞扒獄欄邊叫他,可他就是不回頭。

“樸松才。”樸丞喊他:“樸松才!”

樸松才抱頭啜泣,他原本壓着聲哭,後邊突然放了聲,哭得窩囊又可憐。

“哭什麽……”樸丞扒着欄喊:“你回頭啊!老子在這兒你怕甚!樸松才!樸……爹。”

樸丞聲染了慌,因不論他怎麽叫,樸松才依舊是抵着牆哭啼不理會。外邊風吹得兇,樸丞從欄縫裏探出了手,他道,“我是樸丞……”

樸松才手掌擦抹着眼,哭得涕泗橫流。他頭磕着牆皮,蹭了一頭灰白。他嗚咽:“煙粟……煙粟要命啊……”頭一下下磕,漸漸沙啞:“煙粟啊……”

樸丞重力踹在欄上,他扒着縫,想要夠他爹的衣角。邊上的看守斥了幾聲,他不管不顧,他只要樸松才回頭。

“樸丞,樸丞!”蘇舟拖抱住他,他瘋狂地踹欄,喊着:“煙粟,煙粟,去他媽的煙粟!”

少臻搭手,和蘇舟一同将樸丞拖出獄。青平雪下得深,樸丞摔雪裏時白屑灑了滿身。少臻按着人,罵聲:“早幹什麽去了!人沒死,死不掉!”

蘇舟跑了衙門,借着他師兄們的光尋了相識的人。可這事不比以往,左恺之為人剛肅,早在大理司當值時就是硬茬,如今老當益壯不改當年。他要禁煙,力度絕非尋常,連戚易這會兒都縮了頭,更何談下邊經手過煙粟的人?樸松才雖然暫不至死,但也絕不會輕松到哪裏去。

他在獄裏碰不到煙粟,抓心撓肺,牢房邊上的牆皮都被磕完的時候,人終于看着有些不好了。起初是神智恍惚,樸丞再去見他,喊過無數遍,他也沒有擡頭看過一眼。

樸丞沒娘,家裏邊姨娘一堆,唯獨沒有一個是他親娘。樸松才一出事,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就多了。庫裏的煙粟被抄了,稱量多少,他還得按多少給衙門送銀子。樸丞原先還能靠橫頂住,但終究不是長久。沒了樸松才,樸家的生意他一竅不通。他就是個纨绔,混在繁華裏,依仗的就是他爹和他爹的銀子。如今這兩樣都沒了,他就是個游手好閑,毫無可取之處的人。

“诶樸丞啊。”厚顏來他家的男人擠在正堂門口,堵着樸丞,指着自己的臉:“你瞧瞧,像不像?我是你爹表姑家的兄弟,是兄弟啊!”

他已經守着三天了,就賴門口睡着,逢人就說是樸松才的兄弟。

樸丞推開人,可這人扒着他衣領,一直在他耳邊嚷着“兄弟”,樸丞得給他錢,得照應他。

樸丞被搖晃着撞框上,他低罵一句,猛地拽過男人的襟口,上去就是一拳。男人被他一拳砸眼上,緊跟着被推按在門檻上。樸丞騎着人,下拳狠戾,他道,“像,像你先人!你他媽哪來的兄弟?”他拽起人,怒斥道,“滾!”

“你打人!”這人捂面,血滾了一手,扯着嗓子喊:“你打人,好啊!你好啊!”他撲拽着樸丞的手,伸着臉道,“你再打,你打!”他啐聲:“賠錢!”

樸丞頭疼欲裂,被拽扯着火氣噌漲。他過去從來都是站着,何曾明白被人推着搡着,被銀子逼着的滋味?樸家一半的家底都掏給衙門補煙粟那口了,樸松才獄裏面的打點也是重頭,他得日日去看,日日求人盯着,生怕他爹一不留神咬着舌頭一命嗚呼。

他已經沒錢了。

這話他說不出來,被這麽拽着扯着,也喊不出一句老子沒錢了。

少年的脊骨還挺得直,他冷冷,還想硬着口氣站起來。他不怕,他還有本事,他念過書,他習過拳,他會賭,他有的是朋友……

榕漾正從外邊跑進來,樸丞看着人紅着眼哽咽,就覺得不好了。他想說你別說話,可他說不出來。他扶着門框,想要站起來。蘇舟立在榕漾後邊,少臻也在。他們看着他,無一不是悲戚着目光。

“樸丞。”蘇舟沉聲:“樸叔……”

“你閉嘴。”樸丞滑下去,他撐着階再想站起來,脊骨塌下去,眼前卻模糊一片,他啞聲罵着:“你們都閉嘴。”

樸松才死了。

樸丞用銀子求人日夜盯着他,他還是自己咬了舌頭。沒有煙粟的每一刻都要他命,他的牆頭已經摳成了洞,可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已經窮途末路,分不清身在何方。看守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咬的舌,也許是在幻夢裏,也許是在清醒時。

南下的刀劍還沒殺到眼前,樸丞的壯志還沒走出一步,死別先跨了過來。

突如其來。

猝不及防。

作者有話要說: “懸刀”:弩的扳機。

“望山”:弩的表尺,有刻度,調整射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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