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舊事
鐘攸臉色蒼白,幹嘔的欲望積在胸口。他擡眼上望,看見的是張陌生的臉。
“怎沒聲?”另一個人湊過來,伸頸望,“這怎麽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這不正好。”漢子拳頭敲打着邊沿,呵斥:“吱個聲!”
鐘攸耷拉着眼皮,連眼珠也不轉了。他的發和衫還濕着,貼攏在身上,手腳都被捆結實,卻又因冷而發顫。
“這不會真要死了吧。”另一人急道,“還沒到江塘呢,可不能讓他死船上。賴子,你下去看看!”
賴子怨聲:“死了正丢河裏去,省了處理。”
“這來來往往的都是船,你往哪丢?那不得給人瞧見了!人一死,只能擱底下,路上發臭擋不住味。”這人催促:“快去看看。”
賴子只得翻身順梯爬下來,他沒用手,只擡腳踢了踢鐘攸的後肩,“鐘少爺,再挺上個把時辰吧,兄弟自然就送你上路了。”鐘攸未答,賴子才蹲身察看,在鐘攸肩頭胡亂抓了一把。擡頭對上邊人道,“你把褥丢下來,看着沒什麽事兒。焐着就行了,左右就是七八天的路程。”
上邊人搜了船艙,沒舍得給自個用的褥子,就卷了墊板的薄破褥,給扔了下去。賴子接着抖開一看,先笑罵了幾聲:“你這摳門貨,竟連床整褥也舍不得。”他将東西丢在鐘攸身上,道,“您自個撐着啊,過得去就過,過不去嘛,那也沒什麽,哥倆提了菜刀照樣能收拾掉,就是太不體面。等到了地方,你還能留個全屍。”
說着人爬上去,将夾板一合,底下就陷入漆黑。
鐘攸額前發燙,他手指相磨,漸漸搓回點溫度。
“時禦。”
時禦倏地睜眼,盯向靠過來的人。周璞被他這目光駭住,遲疑着擡起了手中的水囊,示意自己無害。時禦垂眸,接了水,道了聲多謝。
周璞這才坐下在一側的廢石上,他道,“昨日幸虧你來……你看徐杭還守得住嗎?”
時禦喝了水,擡手擦了頰面的血,道,“給京裏遞信吧。”
“當真……當真不行了?”周璞黯然:“我們能退去哪裏?江塘是不成的,江塘府兵也不作數。如今百姓多積在那裏,我們若是退了,這不就是送給夷兵糟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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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禦按回囊塞,只道,“剩下兩萬青平軍,有心無力。”
關鍵在于夷兵牆壘已成,且固若金湯,實在難攻。青平軍沒有重器也沒有重甲,夷兵建築牆壘就是為了做軍事防壘,上設床弩震懾,下置鐵蒺藜等物嚴防偷襲。除非越兵從後掏了他們,否則想要突過牆壘,必須靠攻城器。然而蒙辰敢私運□□,卻斷然不敢碰攻城重器,那都是中樞監制。現在要等東西從京都到送來這裏,起碼需要小半月,已經來不及了。
“盡早告之江塘府兵,還有逃跑的機會。”時禦将水囊還給周璞,站起身來。他背上的木刺石碴才被挑出來,草草纏着紗布,現在一起身,衣衫下邊還透着血跡。
“你去哪裏。”周璞跟着起身,“如辰馬上就來。”
“找先生。”時禦回首,“我要找鐘攸。”
“你……”周璞愕然:“你要去哪裏找?如今局勢危急,四下混亂,你一人獨往,想要找到白鷗何其困難。”他勸道,“你且等一等,如辰一定知道些緣由。咱們一道,總好過一人抓瞎。”
鐘燮連發書往大岚各地,其中給京都的更是十萬火急。海夷的援兵已至,後方船只無人阻攔,既能夠暢通物資,還能載運重器。他忙的焦頭爛額,等到再見時禦時,已經一夜将盡。
“這兩日我派人在徐杭查找,有人見他曾冒雨往碼頭去過。白鷗追查內應一事,知者甚少。我只懷疑是被對方察覺,盯準眼下混亂,意圖阻礙他追查。”鐘燮坐在時禦長凳的另一邊,撐膝緩力,道,“應往腹地去了,這兩日碼頭外行的船不少,若是……若是昨日夷兵未動,我們興許還攔得着。你要獨自去追?時禦,對方既為內應,心思缜密,縱然要動手,也必不會就近動手。你一人追趕,若是錯了路,那就可能錯了救命時候。”他怔怔:“我明知事有危險,卻未曾要他多加小心,說是朋友,也不過如此。”
時禦已經坐了很久,他近兩日未合眼,到了這個時候,竟然一點也不困,他是睡不着的。人聽了半晌,才道,“先生提過名嗎。”
“沒有。”鐘燮回憶,道,“他只說過還沒有證據,人也許就在身邊。現在想來,他恐怕心中已有人選。”
這事再深思下去,就會讓人坐立難安。內應忌憚鐘攸,只有殺人滅口才最安全。殺了鐘白鷗,他的猜測和已經摸索到的線索都會中斷,起碼短期之內令人無處探查。
時禦不動。他和鐘燮坐在凳上各面朝一方,昏暗積壓在胸口,明明将至的黎明被無限推遲。他深眸半斂,約摸小半時辰,才開口:“長河是唯一的退路。陸行人多眼雜,不易藏身。如果要遠離徐杭再動手,必不會挑江塘,只有繼續逆流北行。長河後通山陰、青平、無翰,山陰有平定王精銳把手,內應必不會自撞閻王殿。無翰偏北,渡行耗時,易生變故。只有青平空缺,最宜動手。”
時禦停頓,掌心裏密集的汗,他絕不如看起來這般的鎮定。他道,“青平軍要退,不是倉促北逃,該是有意誘引。将夷兵引向青平山陰交界處,與山陰軍兩側夾抄,縱然迅攻不下,也能困住夷兵難退。那時夷兵就是魚游釜中,喘息須臾①。既然青平軍要退,就請直接退往青平。”他側目,對鐘燮攤開來講:“但此事要行,必須與山陰軍提前詳謀。你們需要時間布設,蒙館能在後方拖延夷兵追速。”
鐘燮同樣側眸,與時禦對視,他皺眉:“你要我幹什麽。”
“立刻退兵,封鎖長河,傳書各府,凡入界船只必須嚴查報備。”時禦眸中漆黑下藏的是獸,鐘燮清晰地看見獠牙舔舐,聽着時禦道,“任何船都要不要放過,夾板上夾板下必須查看清楚,如有抵攔,非常時刻,斬殺無妨。”
鐘燮抽氣:“這如何能行!來往船只衆多,總有——”
“如果找不到鐘攸。”時禦冷眸,“我絕不幫手,要怎麽阻絆住夷兵追趕,貴軍自便。”
鐘燮盯着他,猛然湊身,拽起時禦的衣領,恨道,“你瘋了嗎,你拿徐杭江塘青平三府人命來抵一個鐘攸!你心無家國,怎何敢叫他一聲先生!”
時禦沉默,片刻後漠然道,“做還是不做。”
鐘燮揮拳砸過去,在時禦拇指擦唇角時,煩躁道,“做!”
鐘攸燒得厲害,潮紅浮面,咳聲漸密。賴子只惦記着這一票的錢銀,不在乎這人的死活,反正到了地方,交的都是屍體。只有另一個叫做劉三來的男人十分謹慎,生怕鐘攸死的太早,交人時折了價,故而時常下來看,偶爾遞碗水。
“咱到江塘了。”賴子蹲夾板上跟劉三來讨價:“往後須快行。我先給你說,我把他綁上來,冒的可是殺頭之險。原先定的三七價,三哥,得漲吧?”
“才到江塘你就惦記上了?”劉三來不比賴子身強力壯,他精瘦矮小。正抄籠着袖,擠坐在角落,靠近火爐,“過了山陰再論。這一回咱兄弟倆都是踩在刀刃上讨飯,那是真兄弟也比不上,我能虧待嗎?”
賴子嘿聲笑,貼着爐暖手,道,“這不是害怕麽。這人又不比先前那些貨色,這可是……”他低了音:“皇帝面前待過的人物。”
“你別說。”劉三來擠了擠身,在袖裏不斷搓手取暖,“這會兒亂着呢,要是夷兵打進來了,顯貴的還能繼續顯貴?沒瞧見商盟大老爺們都夾着尾巴跑呢。只有抱着銀子,銀子才是最妥當的。等夷兵打進來了,那又如何?咱們兄弟幹的這活兒,改朝換代它也抹不掉。這天下誰沒點與人腌臜,有錢的拿錢消災,咱們也稱得上是替人擋災了,來日下去見閻王。”他抹了把臉,笑道,“小鬼都得繞着跑。”
“是、是,這話說得是。”賴子跟着笑了一陣,又轉回鐘攸身上,“長得怪好看,他要是個女人,那還好些。”
劉三來哼聲:“男人怎麽了,京裏邊養兔的多得是。就這位,這位原先可還和京都鐘家嫡少爺好呢。”他自個啧聲吧嘴,又搖頭嘆聲:“雖說都是京裏顯過臉面的人物,但要我說,這位還真不如那位鐘、鐘甚麽,鐘如辰!”
賴子稀奇:“兩人不都是貴養出來的哥兒嗎。”
“那是看着,裏邊腌臜也不少。”劉三來能接這檔事,就是南北通跑,常混臉熟,對這種家門秘聞探聽的最多。他道,“這位吧,叫他一聲少爺是擡舉。他打鐘家裏住的時候,可不算什麽事兒。娘是外邊接回來的,出身不幹淨,一直被鐘家主養外宅裏。起初那得寵,住的宅子也厲害,叫‘俯河園’。這園子當初是承過太上皇欽點牌匾的,京都鐘家,诶,就是這個鐘如辰他娘,平鄉郡主也住過。那女人沖撞了平鄉群主,害的平鄉群主早産。鐘如辰是生下來了,可平鄉群主卻死了。那女人當時也懷了孩子,鐘留青想保人,硬是沒将平鄉群主早産的緣由通上去。據說……”劉三來傾身過來,臉色在微暗的船艙裏灰暗,眼裏卻閃爍着惡意的揣測,他道,“這位不是鐘留青的種,那抱回京裏的鐘嫡少……”他意味深長的笑:“你說有意思沒?這位在江塘可是任由人作踐出來的,能混到皇帝面上那不容易,可誰知怎麽了,他自個又退下來了,如今還得罪了人,命将去也。可憐不可憐?”
賴子一驚,又陡然亮起探得秘聞的興奮,湊過去,小聲道,“那意思就是,這位才是……”他指了指京都方向,“京都鐘家的金嫡孫?”
劉三來靠回身,搖頭晃腦的哼曲兒,只道,“都是聽聞,誰知道呢。要是真的,這鐘白鷗是傻子嗎?還不得和京都鐘家通個信,早早回去做少爺咯。”
“有意思有意思。”賴子攏手哈氣,“這要是真的,嘿,那可就得是出‘故交反目’的大戲。”
“那就不歸咱們管了。”劉三來撇嘴,“唉,所以這人,光是胎投的好,那也不一定就是命好,還得看造化!”
作者有話要說: ①:“若魚游釜中,喘息須臾間耳。”——《後漢書·張綱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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