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援兵

鐘攸往無翰趕,京都則看着夷兵四日內過了鹿懿山。這四萬夷兵裝備精良,是鐘家喂的好。繞是蕭禁,也要嘆一聲:“難打。”

不得不說,眼下圍困京都,實為上策。初春方至,京中糧倉待填,南下因戰事耽擱,至今未能送到。如今夷兵堵了門,就是要送也送不進來。糧草吃緊,守也守的不踏實。

“鐘家這一刀插的狠,若是襄蘭趕不及……”蕭禁一連幹笑:“我等就只能以身殉國了。”

“倘若真守不住,平定王必然會分兵回救。眼下無動靜,想是知道有地方救兵。”侯珂道,“你我只能撐上幾日,等一等了。”

蕭禁擡身,吆喝一聲:“開懸眼,弓箭手待命。人千裏迢迢趕過來,怎麽能讓人敗興而歸。”

京都嚴正以待,肅穆立身者皆探首觀望,聽着夷兵號聲漸近,已經緊逼咫尺。蕭禁一聲“放箭”,登時戰鼓震耳,扯開了戰幕。

那鼓聲轟隆,周府偏院裏鈴铛急促,催命似的晃在人心頭,正應了這戰意滔天的京都。

周璞躺身在檐下藤椅,聽着這混聲嘈雜,竟漸漸沉了意識,夢回舊景。

他又夢永樂元年,諸人意氣風發年少時。

永樂元年新帝登基,翰林院承恩特開,招引天下賢才。一時間無數讀書人彙集京都,打街眺目,皆是英俊潇灑的少年郎,不知引得京中多少待嫁女兒芳心暗動。

然這其中,最打眼的卻是富賈之子鐘子潤,單名一個“澤”。此人不僅以貌壓了侯相門下的“野山閑雲”,更憑闊綽豪擲引得無數貴門子弟折腰相交。

論風流,天下誰及子潤兄。

周璞頭次見這人,正是應了鐘鶴之邀往不貳樓喝茶。他擡腳登梯,上邊照面下迎。那人扇插後領,簡袍廣袖,木屐松踏,不着一飾,端的就是說不盡的風流倜傥。

到底是臉長得好。

“純景兄。”這人俯身握了周璞的臂,拿捏恰好,一雙眼笑意流溢,朗聲道:“讓人好等。”

周璞“哐當”一聲滑了腳,跌坐在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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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母親為徐杭劉氏貴女,相貌平平,嫁做他父親為妻,數十年相伴寒窗,直待他父親高升左都禦史。誰知這位監察清明的左都禦史,轉頭相中京都豪門嫡女。糟糠之妻下堂不過眨眼之間,他母親一年都沒熬過去。周璞平素在家裏見着他那位年紀相仿的“娘”,都會暗生寒惡,正是對這種貌比春花,眉眼含情的主兒最避如蛇蠍。

他慌忙抽了鐘澤攙扶着的手臂,垂頭道了句:“倉促不慎,失儀了。”

也不知鐘澤是個甚麽神色,總之這一場茶喝得不快,他草草退場,只記得這位鐘子潤是鐘鶴之弟。

雖說是個庶出,卻比鐘攸的命好,好歹上了鐘家玉牌,是人兒子。

這一次之後半月,周璞只在翰林院走動。他有心出頭,不欲聽從他爹的差使。這會兒翰林院中常有大家,章老三坐論壇,左恺之常提策論,就是那位傳說中的“清流如許”,也來提過文章。鐘鶴鐘攸已入侯相門下,鐘燮自有鐘子鳴打點,他們四人看似同身共進,實則以拉開數裏。周璞不肯直言難處,只能夜裏熬書,在策論上越挫越勇。

熬夜虛身,周璞白日裏行,都是飄着走。偏偏家中吵鬧,他只得住翰林院舍裏。離了貼身侍從,飲食多有疏忽,他病倒的時候誰也不知。往醫館抓藥,人燒糊塗了,一摸袖,才記起來忘帶錢袋了。

夥計盯着他等收銀子,他拎着藥包躊躇開口:“那……”

“巧了。”後邊一人抛銀子賞了夥計,打他邊上一靠,“周兄。”

周璞舌尖都發了苦,見這人只認自己運氣是真差。他擱了藥包,道:“不勞鐘兄,這藥我晚些再來抓。”又對鐘澤擡手客氣:“今日不巧,改日再同鐘兄酒話閑事,告辭。”

說罷人轉身就走,出了醫館日頭明晃。他又頂着酷暑,往院裏回。路上雜亂擁擠,他走得慢,身上虛,腳步也虛,背上一摸都是冷汗。走了沒多久,那馬車就靠邊停了,裏邊人一掀簾——怎還是鐘澤!

“送兄弟一道。”鐘澤扇點了點日頭,“青天白日,賞個臉吧。”

人話到了這個地步,再拒就是駁了鐘鶴的面。周璞嘆息,還是上車了。因他昏頭睡過去,半醒時人還沉沉。朦胧轉望,只能見着邊上坐了一人,給他換巾覆冰。

清風徐過,周璞聽着他喚了一聲:“純景,醒了嗎?”

醒了嗎?

鈴铛疾晃,石擊轟耳。天色已暗,風冷寒顫。

周璞陡然睜開眼,他照額上摸了一把,竟是濕汗。侍從經門洞吵嚷嚷的跑過來,大呼道:“公子!不得了!夷兵有火藥!埋門下炸了半邊門!瞧是堵不住了!”

周璞愕然:“何來火藥……我已全收了才是。”音罷人一頓,起身面露震色,“……子潤。”

炸聲驚徹那一刻,蕭禁先身撲倒辛明,緊跟着半牆傾塌,人身斜滾撞在碎石。他按住辛明,猛地擡聲:“射擊!”

天殺的夷兵!誰能料到他行至門下的頭車裏塞了火藥,這一炸轟了半邊城門,連帶着牆沿塌陷!

底下的夷兵蜂擁而至,蕭禁拽起辛明,後邊的群臣已經亂作一團,參軍好不巧的擋了道,蕭禁擡腳就将人踹開,急急将辛明推入後方,厲聲道:“帶聖上回宮!封閉宮門!”

“小叔!”辛明陡然抓住蕭禁的衣袖,“諸将在此,朕有何懼!”他回頭斥道:“‘天道’何在!朕與諸将共守京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內侍快速呈上天道,辛明摘了冠,将袍一摔,拔出天道,寒聲道:“門還有一半,缺口身堵!殺過這一場,夷兵必要退後喘息,你我還有時間!”他扶住蕭禁,穩聲道:“小叔。我父皇當年一力挫敵,今日我雖不及,卻也要說一句。”

他翻刀沉聲:“大岚不敗!”

京衛司湧沖出破門,兵鋒厮殺在門前。天色昏暗,火油燃箭,漫天飛射罩出明亮。木驢尖端沖撞,頂着數人退後抵在城門,憑靠一身血肉來阻這一場入侵。

喊聲滔天,周璞扶牆沿,看火光四起,無數猙獰。血紅濺灑,屹立了數百年的京都城如刷新色,多少男兒的熱忱赤膽,都塗在了這裏,狠狠畫在大岚史布上。無數人在鐵蹄踐踏之下累積堆阻,連名都沒有。今夜不論南北,提刀衛國的所有人——都叫大岚魂。

蒼際震蕩,重石翻砸。石塊土碎迸濺,周璞撐着塌了一半的階上牆。來往疾步的人匆匆經身,他到了最上邊,望夷兵盡頭。

卻看不清。

周璞忽然滾下淚來,手抖顫栗。他曾經多少年,都在一心為大岚,可萬萬不曾想,有一日國難臨城,正是他一手為虐。

蕭禁沒留神,一回頭辛明不在身側,再一看他登時丢了魂。辛明已沖入前頭,那木驢轟行,皇帝翻身爬上。這車廂裏少說也有七八人,那皮幔一掀開,辛明翻抄就是一顆腦袋。蕭禁要命的狂奔過去,已經有人接上,他看着辛明躲閃蹲身,空手卡住人咽喉,脆聲卡斷,再回刀一掼,将人插了個準!

“我操!”蕭禁拽下人,面色蒼白,“吓、吓死老子!”

這一手不就是太上皇辛弈慣用的麽!誰知也教了辛明……有這麽教兒子的嗎!

蕭禁頭皮發麻,也不敢在這喊聲聖上,只能捉着辛明的小名:“阿明!可不得這麽沖啊!你爹哪有這麽——”

辛明一把掼按下蕭禁腦袋,天道貼着他發頂直插進夷兵的胸口。血噴了蕭禁一頭,辛明拔刀,大聲笑道:“小叔,後邊去吧。”随即拽起夷兵的腦袋,擡手高舉,轉身冷喝道:“區區海夷!我大岚誰怕!”天道斜指,“誰取了敵帥的項上人頭,朕賞他列位當侯!”

京衛頓時大漲士氣,随他直沖,竟一時間如虎下山,兇悍難擋。蕭禁不敢大意,步步緊随。夷兵尚有餘兵在後,見狀加人施力,與京衛膠着戰場。敵将身高體壯,打馬從兵中沖出時,分外打眼。

對方快馬難捉,重錘撞在辛明橫刀之上,策馬飛蹄。辛明猛地被撞拖退後,腳下泥土翻松,他竟一時止不住被抵退的身體。蕭禁翻槍銳利,人拖鞍躍爬上馬背,豈料後方刀刀致命,他單槍難擋,又被拖延下馬。

此時戰鼓聲砸,重擊在胸口,雷點似的疾敲。蕭禁眼見辛明将撞上刀口,不覺喊出聲:“松刀!”

辛明不應。這刀不同尋常,早在民間傳說裏被奉為鎮國銳器,辛明豈能為保命而松手?他低喝一聲,猛力反插在地,硬是阻住拖勢。天道刀刃劃出一道長深痕,才方阻下馬沖的勢頭。胸口被重錘砸中,腥味立蹿喉頭,強忍着才沒一口噴出。

牆頭立刻傳來一堆喊着“聖上”的驚呼,章老由人扶着,險些暈厥過去,連連顫聲道:“晖、晖陽侯快、快救駕……”

蕭禁被衆刀阻攔,辛明已被拖着深入敵群,他這倉促之中,竟趕不及去!

此時已至深夜,夜雨飛點,竟下起來。牆頭的火箭一弱,城下的京衛壓力頓艱。蕭禁扛槍撞人前抵,他嘶了喉嚨:“膽敢動我帝君!爺爺踏你滿門!大岚與蠻夷不共戴天!”

聲破夜雨。

此時夷兵後方倏地響起馬蹄聲。

先是單個“嗒嗒”聲無人聞見,緊接着衆蹄随後,鋪天蓋地的沖趕而來,“嗒”聲震耳。

“來了。”侯珂探身,竟紅了眼眶,“來了!”

為首一騎沖入夷兵,後随衆人拔刀跟往。這單騎飛快,長刀所過血光橫濺,竟是孤身前往,悍然過境。

“是……是太上皇嗎?”章老緊攥侯珂,急聲問道。

侯珂微怔:“不是……此子面生,我竟不識。”

那雨掠眉眼,露出的是年輕剛銳。深眸漆冷,掠經殺聲毫不動色。直往敵将,竟是只将這一人放在眼裏。長刀微颠,刀握橫臂。蕭禁眼尖,認出那長刀是蒙辰的百戰。

兩馬将碰,這人竟突然躍身蹲在馬背。不待一瞬,反抄的長刀和人一同猛撲敵馬。戰馬嘶鳴,馬背上的敵将重錘險擡,被這人壓制在下。電光石火間,這人另一只手忽滑腿側,匕首翻指入掌,橫起就是過頸一刃!動作利落,如風迅速!

敵将退身不及,頸邊血花飛濺。這人夾刃一把擋住敵将後躲的腦袋,擡身翻膝砸撞在敵将側頰,将人撞翻下馬。長刀跟着擲離手掌,狠、準的擲釘在敵将脖頸!竟是一個照面,就拿了人頭。

時禦将敵首擡手扔于腳下,四下夷兵竟皆猛然退後幾步,空出地,誰都不知這一尊殺神從何而來。

“太……太上皇。”老臣扶牆,喜極而泣:“正是太上皇啊!”

兵馬壓近,露面旗下的正是太上皇辛弈。鐘鶴卻倏地眸中一亮,上前幾步,漸露了笑。

“白鷗……”

跟在辛弈身側的,正是鐘攸。

昌樂侯臨動時于無翰放了兩萬兵馬,本是誰都未講,是做私底,防周璞反咬。卻不知天降了執金令,正将鐘攸一點而通。執金令調動無翰援兵,廢時一日,昌樂侯心腹不動,全憑時禦殺雞儆猴,才趕得着與太上皇分兵回援的兵馬相和。

蕭禁狠擦了把鼻涕,罵了聲:“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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