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封侯
永樂七年初,夷兵借江塘鐘家渡過外府水門,直逼大岚京都。京都守戰,帝親往,人心踴躍,一萬京衛誓死衛都。時無翰、南下皆調兵回援,急行四日,終平外夷。
這一戰,史稱“京都衛戰”。
南下夷兵聞聲而退,北上大苑突襲即撤。雖然三路兵馬分劃大岚的策略終未成器,但腹地至徐杭皆過戰火。大岚糧倉重損,煙粟尚有私流,戰後休養迫在眉睫。
諸多要事之間,鐘攸往周府,去見周璞。
周璞住在偏院,三年前鐘攸來過。這院子從前打理得好,雖沒種過什麽珍稀草木,卻自有一派儒士風雅。而今再入門,竟都是枯草糙生,不見風光。
檐下垂着鈴铛,周璞伏案在廊下,聽着鐘攸過來,也沒有停筆。
清茶早備,就等着他來。
鐘攸坐下在案對面,周璞道了聲:“走來的?”
“騎馬來的。”鐘攸理袖,“沒聞着我一身土味?”
“你自打和那小子厮混,一直都是土腥味。”
“這我倒不察。”鐘攸擡杯晃茶,道:“你一向都是風雅,為何厮混風流。那人渾身胭脂味,如何為你作茶。”
周璞筆尖遲疑,索性擱了筆,擡起頭來。他道:“閑雲白鷗……你縱然往山野去,也不是甚麽閑雲。你幾時懷疑我?”
“劉清歡的案子我有興趣,往深裏想,他一介昌樂侯男寵,若無人有意牽引,怎麽能知道時亭舟藏的秘密何等重要。”鐘攸抿茶,微燙口,他道:“這案子之後,我猜昌樂侯必定懷恨在心,如辰又親往蓮蹄村提醒我警惕昌樂侯。可哪有這麽好猜,偏偏趕在懷疑上,昌樂侯就動了手。我便覺另有其人,而後你去尋我,只怕不是如辰給你透的風。”
“他酒後一向好诓,這有甚麽難。”
“那是旁事。”鐘攸擡眸,“他待朋友從來是赤心一片,絕不辜負。沒多久煙粟就流了進來,最早和海商勾結的不是鐘留青,而是鐘澤。”
周璞靜靜望着他,鐘攸接着道:“海商最早進玉琉窗,多半是探路。煙粟一直推遲到去年方才開始,是因為去年你在京都,明白聖上決意開鑿運河,煙粟最先的暴利,正是給它大肆入境的理由。如今想來,鐘家不過是你二人的遮掩,那第一批私貨,鐘澤給了昌樂侯,借着昌樂侯之手,轉流京都。昌樂侯已與我有私怨,後知我查此事,必定坐立難安,起動殺心。這一條線從劉清歡開始就埋下去,我們不過都是你二人局中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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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擡舉。”周璞指撫過紙面,“他……子潤在鐘家不得寵,海商入國時,他不過是鐘訾腳下的泥,在鐘留青面前,連你也比不得。你憑什麽以為他做的到?”
“七年前新帝登基,翰林院大開,彼時鐘訾持生意在外,家中只有大哥算是正入仕途,鐘澤年紀正好,鐘留青就挑他來了。可他僅僅待了兩月,便又匆匆回江塘。”鐘攸道:“這一次歸家,是鐘訾不滿,在鐘留青面前奪了他藥鋪生意,刻意打壓。他本庶出,一無生意,二無官職,鐘留青放他去徐杭最為難的地方,要他和徐杭諸商周旋。”鐘攸的茶一磕,面上浮了郁色:“父親貶他,兄弟欺他,他在徐杭吃盡苦頭,就是這會兒,挨着海商的生意吧?”
周璞放眼搖晃的鈴铛,喃喃道:“他那般驕傲……如何能忍。在這一點,誰也比不得你鐘白鷗。”他轉望鐘攸:“鐘如辰奪了你的位,你的官,你的命,你竟還與他做甚麽朋友。這些年他往江塘去,鐘留青待他百般的好。”周璞冷笑:“到底是偷換成人金嫡孫的兒子,豈敢不疼。”
鐘攸淡聲:“誰說他是鐘留青的兒子。”周璞一怔,鐘攸嘆氣:“他是平鄉群主的兒子,是京都鐘家的嫡孫,是高門貴子。如若他是假的,鐘子鳴豈能不察。”
“可是……”
“無稽之談。”鐘攸平靜,“我只來問一句,執金令是你托人送的嗎?”
周璞不答,鐘攸靜坐。
鈴铛叮叮當當的搖。
許久之後,鐘攸起身,對周璞颔首:“我明白了。純景,告辭。”他轉身離去,将出洞門時,忽聽後邊人追問一句:“他……來了嗎?”
鐘攸未回首,看京都天澄湛藍,風和日麗。半晌後才道:“……來了。”
沒三日,周璞自書罪責,将通敵叛國之罪盡數自攬,一書上遞,等京衛抄門時,人已經在廊下自缢了。
那人沒有來。
他孤身上路,受人筆誅口伐,背民唾棄惡罵。
鐘燮出獄的時候,日光刺眼,他眯眼了半晌,才認出等在外邊的人是時禦。時禦掀了馬車的簾,示意他上車,他走時禦邊上,忽地問:“鐘白鷗在哪兒。”
“回家了。”時禦撸了把發,露出額頭,正冒着汗,他道:“家裏還有一幫小子等着他教書,耽誤不得。”
鐘燮不動,他落魄得厲害,多半是“想不通”,他問:“他為何不見我。”
時禦手臂撐車轅,很是危險道:“他不見你怎麽了,他非得見你?”
鐘燮本沉浸在“到底誰是誰”的悲傷裏,聞言一愣,下意識道:“我們是……”
時禦微挑眉,“竹馬是麽。”
“不是……”鐘燮漸漸回過味來,他皺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與他是有正事……”
“上車。”時禦将人肩膀一提,就拎上去。簾一拽,就擋了鐘燮的話,再駕車一轉,一路送到鐘府,轉身就走,就算完成了先生交代的任務,連多餘的廢話也沒有。
鐘燮頂着一頭糙亂的發又颠颠追出來,拽着時禦的衣,氣喘籲籲道:“他是不是不打算再見我了?這事我只信他講!就算、就算是真的……我……”
時禦回首,“方才忘了。今年端陽節,請鐘大人去家裏坐。我請鐘大人喝酒。”末了想想,還添一句:“喜酒。”
果見鐘燮瞪大眼,一臉呆樣。時禦從他手裏拉出自己的衣角,轉身利落的走了。鐘燮見他身姿挺拔,衣袂攜風,正是春風得意,悶裏暗騷的顯擺。
“時……”鐘燮呢喃:“你好膽……老師和大哥不得殺過去……”
結果不等侯珂和鐘鶴殺出去,時禦先被困于京都。當日京都門外,辛明曾許誰取敵首,封誰為侯。時禦不僅占了這一條,先前引夷兵退入長河谷,他也占一份。鐘攸因鐘家那一層,不賞不罰,早早退京歸家,可時禦卻不成。他若不接,辛明就是駁了這“一諾千金”,他若接了……他不想接。
人遲遲不露面,蕭禁只好授命跑一趟。他私心也是相中了時禦,趁靖軍和山陰軍都未要人,想要留在京中,封了侯爵,日後好好打磨,京衛司就後繼有人了。
鐘攸托他大哥給收拾了個院子,時禦就住這兒。蕭禁進門一照面就遇着侯珂,兩人險些撞上。蕭禁看侯珂面色不佳,不禁探頭往院裏瞧,沒見着人,他問:“侯相怎也來這兒啊?”
侯珂摔袖,怒氣沖沖跺腳,道:“荒唐!”也不解釋,擠開蕭禁就走了。
蕭禁往裏去,又遇着鐘鶴,鐘鶴面色亦難看,對他鞠了禮,擡步就要走。蕭禁攔了人,詢問:“你老師這怎麽氣着了?”
鐘鶴道:“此子不正經,盡說些胡話!”
蕭禁大驚:“他膽敢調戲你老師?!”
鐘鶴一時噎住,正色道:“……侯爺,回頭好好勸勸聖上,此子留不得!打出去算了!”他袖氣得微抖,道:“豈能讓他做了侯?那沙場好男兒無數!哪個、哪個不比這個強?”他越說越痛心疾首:“白鷗真是……此子粗魯!我是不認的!”
“诶……”蕭禁越發好奇,看人帶火出門,“甚麽事……給侯爺我講清楚啊!”
等時禦真正在京都各派前露面,都是三月的事兒了。辛明欽點他上席,就居蕭禁之下而坐。這一場宴不僅歸了平定王太上皇,連帶着遠在靖陲的蒙辰也來了。吳煜有守衛之責,不可輕易離職,謝淨生逃都逃不及,更不會歸京露面,只有他來了。
辛明的意思是封個“長河侯”,因先前時禦一直避而不回,便未在席上明講,待快散時,才宣人伴駕走一趟。
時禦随內侍,一路經閣,到了裏邊的一處院。入門就可見那樹下石桌亮堂堂,正坐了三個人,邊上立着的正是他師父蒙辰。
“就是這一位了。”太上皇辛弈瞧着面嫩,不像做父親的,引人給平定王看時,含笑還帶個酒窩。
時禦與辛弈急行路上照過面,不陌生,但這平定王,他是頭次見。這人……一言難盡。洪興五十年之後,大岚諸多事情,都離不開這人的名字,早年清流叫他閻王,稱他是“恣睢權臣”,誰知後邊人轉了脾氣,不僅修身養性,還一手扶穩了太上皇。
這人與太上皇……民間流傳的話本也不少。
雖然雙鬓覆雪,但不顯老。狹眸打時禦這兒來,時禦難得覺得背上發涼,他垂了眸,沒再看。
半晌才聽着平定王道了聲:“挺好。”筷子輕碰,是夾食給辛弈,指尖輕推了碟,又低聲道:“瞧着挺像。”
也沒說像誰。
辛明趕邊上出聲:“我也覺得像。您沒瞧見,人群裏那一騎突出,眨眼就取了敵首。”他免了在席上的明冠珠玉,連“朕”字也沒提,喚平定王一聲“您”。
時禦沒表情,心裏卻覺得有點意思。聽聞皇帝叫太上皇“父皇”,喚平定王……“父親”。
“算來與我有些緣故。”辛弈溫聲:“半個師弟。”
蒙辰立邊上趕忙道:“這哪算……您能記着他,就是這小子的福氣。往上那就高了,他才這個年紀,稱不得。”
“蒙叔。”辛弈看他,笑指位,“多少年了還客氣,坐罷,今兒就是家裏敘敘話。我常年待南睢山上,下一回咱們再見,也不知是個什麽時候。喚時禦來沒別的意思,就是問問他,做不做那‘長河侯’。”
這已經是給蒙辰撐腰了。蒙辰先前因煙粟一事惹得辛明不快,辛明如今要留時禦,未嘗不是想結了蒙辰底下走的生意。辛弈能說一聲“問問”,就是對這事表些态度。辛明遲遲沒下旨,也是看在辛弈面上,沒強留。
“為何不做。”平定王拭了手,目光落時禦肩上,如同施壓。他道:“說來聽聽。”蒙辰要開口,平定王連眼都沒轉,就輕描淡寫道了句:“聽他說。”
院裏靜了靜,連內侍的腰都比方才更彎了些。
時禦默了半晌,擡首與平定王接視,道:“富貴非吾事。”
富貴非吾事,歸于白鷗盟。志不在此,而在白鷗。他從青平出來,就這麽一個念頭,如今就是要他做金殿官、王侯位,他也還是這句話。
氣氛倏地收緊,直到辛弈出聲。
“人各有志。”辛弈的碟推到平定王面前,平定王才收了目光,辛弈淡聲:“長河諸位,封是一定要封的,都是身殉國,馬虎不得。留下的這一個,也不強求,這麽着,也算全人意。”
辛明遲疑,又看了蒙辰,才道:“聽父皇的……不過。”他眸中沉色,“朕許你歸家,但封還是要封的,就封你為長河侯。聽聞鐘白鷗起了個書院,你回去奉旨守院,等些年,你二人要給朕交一個‘小翰林’。”
辛明絕不會放由時禦回去接了蒙辰的生意,故而想這麽一出,也算敲打蒙辰。若無意外,時禦這個長河侯,就得在青平待到老。并且他沒罰鐘攸,沒罰鐘鶴,反倒給了鐘攸這樣一個擔子,可謂是昭告天下,皇帝沒因為鐘攸是江塘鐘家的人,就一并辦了,他是辨事兒。鐘攸毫無實權,擡得再高,那都是虛名,不打緊。鐘鶴沒罰,那也沒賞,日後不在侯珂底下待個八九年,絕不會提升。
虛名擡得越高,江塘鐘家辦得越狠。
煙粟險誤,不能由皇帝擔責,到了這會兒,誰都明白江塘鐘家是過不去了。
私賣煙粟,通敵叛國。
周璞想一命盡擔,這怎麽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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