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番外 滄浪至之
少臻是個偷兒。
老賊頭撿到他時,人才小小一團,縮在印花襁褓裏,凍得哭不出聲。老賊頭那會兒還是個滄桑落括的大叔,人雖邋遢,但講究一個盜亦有道。
德州的雪阻了道。老賊頭抱着少臻,從及膝的大雪中走回家。可那時北陽戰亂,德州屯糧由下津運往前線,他家裏還剩一個小閨女,兩個人都填不飽,如今再加一張口,如同雪上加霜。
老賊頭沒丢掉少臻,但也沒給少臻自己的姓。他蹲橋頭聽裝瞎神叨的算命講“臻”字好,百福并臻,有福氣,就給了少臻這個名。少臻少臻,少禍福臻,願一世平順,福安至之。
誰料少臻是個冷心腸的孩子,挨不着半點福氣。他似乎天生就帶了雙巧手,偷兒的本事學得飛快,且不怕善,也不懼惡。婦人可憐他,他不會掉眼淚,惡人欺辱他,他也不會掉眼淚。這小子像是在那年大雪裏,把淚都給哭盡了。
他也不叫老賊頭“爹”,總是跟在後邊,拖拉着破衣衫,面無表情喊“賊頭,吃飯”。
老賊頭是個老兵。據他自己給少臻講,當年靖侯在世,他跟在麾下,一路打到了大苑宛澤。可惜沒過迦南山,靖侯死了,北陽軍劃分,他籍不在北陽三津之內,朝廷的賞銀撥糧他都收不到,他只能回德州。可德州也沒待幾年,死了媳婦,帶着癡癡傻傻的女兒,拖着才長牙的少臻,走到了青平。要給他薦舉份工的人出爾反爾,收了別人的銀兩,踢了他的名字。
老賊頭就做了老偷兒。
少臻時常在破屋裏醒過來,聽着夜裏老賊頭對牆哽咽。這破屋裏供着靖侯牌位,他一邊捂面哽咽,一邊斷斷續續念着:“有負北陽……今為偷兒……死後叫我孤魂野鬼……見不得沙場老友……”
少臻翻個身,堵了漏風的口,閉目全當聽不見。那哽聲幽幽咽咽,一直纏了好幾年。
有一日卻突地沒了。
傻姑娘被糖葫蘆哄騙走,老賊頭追着跑了幾十裏尋,可人早就沒影了。少臻跟着他一路尋,老頭一頭悶栽在地,再也起來。他甚至連句都來得及給少臻留,就這麽沒了。
少臻揣着牌位,住到破廟裏去。自此孤零零一個,不覺寂寞。他每日偷得着就吃,偷不着就餓。那街上人來人往,有富人有窮酸,他随了老賊頭,偶爾善心醒了,也給路邊小叫花一口殘羹。日子若這麽混下去,他這一輩子都是爛在泥裏。他頭幾年單獨一人,夜裏聽着嗚咽聲爬起來,對着灌風的口發呆,要愣一會兒,才記得起老賊頭如今已被供在桌案上。
這長河鎮的同齡他都沒打過交道,唯獨榕城面館的小半瞎是個異類。
榕漾是個小傻子,認識的人都這麽講。他家裏就他一個,榕爹把他捧在掌心裏,每日兜裏都塞着把銅錢,由着他花。可榕漾不貪嘴也不貪玩,他貪書。他時常蹲舊書攤跟前,一蹲一整天,臉幾乎要貼進本上看。他錢都省來買書,遇着合心的,甚至能不吃不喝的看。人好騙,誰到他跟前哭一回,他就能乖乖把錢掏出來。眼睛又不好,多半不知道,這麽幾年在他跟前騙他錢的都是一夥人輪番去。
少臻騙過他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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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漾将銅錢細細碼放在少臻掌心,少臻的手掌還帶着污诟,和榕漾白嫩的手指如同雲泥。榕漾碼整齊,雙手攏了他的掌,彎眸道:“不要哭啦……都拿去罷。”
少臻如避棱刺,抽了手,連銅錢也不要了。
榕漾會寫字,還會修書。舊攤裏淘來的破面,他都能重修的整潔。一沓碼架上,仔細标着名,看着就厲害。少臻覺得他厲害,他卻覺得少臻更厲害,一口能咽一個包子,一拳能撂倒一個小子。
榕漾教少臻識字,這泥潭深澤,他拽着少臻往上拉。這一拉就是緣分,這一拉就是一生。少臻生無親兄弟,很多年之後,還活着的這堆人裏,只有榕漾,能在他心裏和銀子比肩重。
這是個逆鱗。
誰敢動榕漾,少臻就敢要誰命。不僅在他這裏是這個理,在蘇舟,在樸丞,在他們這一家子裏邊,都是這個理。
趙芷安走運,正撞上了。
趙芷安在笑笑樓開席,他如今升了大理寺左寺丞,正是得意,像是時運來了。這酒才過半,那廂門“砰”地被踹開,少臻連官服都沒換,帶着一紙《泰明山霞論》摔他臉上,反手脫了袍,罩他腦袋上一頓狠揍。邊上酒還沒咽下去的人愣了一群,趕忙慌張來拉,不知是個甚麽緣由。
趙芷安牙齒都被砸掉了一顆,他捂着嘴被人架着,指着少臻含糊罵道:“少臻!人前照應!我還沒揭你老底!你這是什麽理!”
少臻脫了外袍,正松領口。聞言甩開後邊攔的人,站桌邊一把摔了瓷壺,摔得一廂人都跟着哆嗦一下。他道:“老子什麽老底我自個不清楚麽。”他冷聲:“你趙芷安好手段,我今個就要看一看,到底是我少臻命硬站得穩,還是你趙芷安運好活的久!”他面上狠色:“這事沒完!”
那邊鐘燮回趟府不容易,人還沒沾枕頭,下邊就人來通報,說那才新出頭的少至之少大人,在笑笑樓打了左寺丞趙大人。鐘燮手底下才得了些線索,心裏邊知道少臻這是為甚發火,也知如今是怼不掉趙叔榮,這事鬧到晖陽侯跟前,多半得是少臻受罰。
少臻算他半個學生,他得去看看。這小子刺長,待京裏沒得磨,趁這次正好給個教訓。
鐘燮掀袍入京衛司時,正見了晖陽侯蕭禁聽着趙芷安豁口牙講得唾沫橫飛,他站後邊擡手抱了個禮。一擡頭還見着中書省劉參議,還沒退家的左恺之,這是趙芷安的師長,連太醫院的人也請來了。反觀少臻這邊,侯珂是不便來,故而只有個鐘鶴。
鐘燮如今雖貶下青平,混在提刑按察司裏,可誰都看得出,這人經了禁煙一事,聖上是有意要重用他。日後青平誰做主,這位有不小的勢頭。
劉參議算是昌樂侯的好友,趙芷安之父趙叔榮的故交。他見了鐘燮,倒也不奇。誰都知道鐘白鷗和鐘如辰交情好,為鐘白鷗看看學生,也是情理。
鐘燮擡手行了禮,抄袖打着哈欠,立邊上,問鐘鶴:“至之呢?”
鐘鶴苦笑:“被京衛給拿了,不然這趙芷安這會兒還被摁在地上呢。”
鐘燮道:“該讓他吃個教訓。”過了片刻,又有點不樂意,微皺眉道:“京衛攔着不就成了,多大的事得‘拿’?侯爺這事不太靠譜。”
“這事若是揍了別人,侯爺也得訓一訓,何況如今揍的是左大人的學生。”鐘鶴正色:“我看趙大人此番記了至之,是要讨實處。”
能讨什麽實處?無非就是大理寺空缺,被這一無家底,二不圓滑的小子占了去,趁機給趙芷安踢幹淨,留出路。
鐘燮抄袖的手滑出來,人也站直了。他道:“沒這理。至之平白無故打他麽?趙叔榮要真想保兒子,這會兒就該夾起尾巴好好做人。”他說完頓了頓,沉聲道:“大哥想必不知道,至之打他,是因這人心術不正、品行敗壞,偷了榕漾的文章,得了左大人的眼,回頭又把榕漾踹靖陲去。榕漾這會兒待靖陲,沒顧這事,也一直沒給至之提聲。如今至之自個知道了,打他一頓都是輕。”
鐘鶴一驚:“說的是那《泰明山霞論》?”
“何止。”鐘燮本不是多舌的人,今兒不知怎地,冷笑道:“我在青平查煙粟私貨,這人——無翰趙家不幹淨。如今是隔了昌樂侯不好動,我本尋思着一氣收拾了,誰知他狗膽包天,先鬧起來。”
事及煙粟,鐘鶴也皺了眉:“如今禁煙令通行,私貨不止,聖上提了數次。若趙家真碰了東西……”
是要抄家的。
這兩人低語未盡,那邊趙芷安停了聲。劉參議打頭,意思是少臻這脾氣不适大理寺,不用京衛司罰,他給上個奏,不如直接免了。
鐘燮道:“有道理。但劉大人,少臻這官是當日聖上欽點過去的。如今就是要免,也得聖上說得算。小子年輕氣盛,動個手……交朋友。”他看向趙芷安,沒帶笑,直言道:“小趙大人若是心裏過不去,那本官給你磕頭賠個罪?”
趙芷安面色一白,趕忙道:“鐘大人折煞我了……這怎麽能。”他也不料鐘燮這麽護短,竟是連左恺之的面子也沒給,只得道:“至之不快……以後……我讓着些就是。”
哦呦。
鐘燮懶懶擡眉:“聽着有意思。”
還是我們至之不講理了?這趙小子面皮忒厚!
“如辰。”左恺之喚鐘燮:“小友之間是非快意,由着他們去。不過芷安一向安分守己,不知何處惹得少大人不快?”
鐘燮本不欲在今日挑着是非頭,但他轉眼瞧見少臻挂着外袍,站門外邊吹着風,腰上也不知誰哪個孫子偷襲的腳印。話頭一轉,尖銳道:“聽聞小趙大人文采好,至之心慕,就尋了幾篇。這一看還看出個眼熟,本官就問小趙大人一聲,那《泰明山霞論》拿得穩不穩?”
趙芷安豈能應,立刻道:“此處怕是有誤會。我當日做此論,泰明山衆人皆知……若是有人拿去……說是自己作的,我也難追究。這天下文章一大抄……至之是見過旁人仿作罷。”
鐘燮擡步,到他跟前,慢聲又問一遍:“《泰明山霞論》拿得穩不穩?”
“鐘大人。”劉參議隔身,“此事若有疑,我們再論就是。”
“劉大人不知。”鐘燮笑了笑:“這事也的确不該擱今天由我來論,只因小趙大人所說的旁人還真不是旁人,而是靖陲賀安常的學生。這事待賀大人親來,怕就不是在京衛司論道,而是聖上面前談理。今日我問一聲,若真是誤會,不正避了來日的對峙麽?”
“如許的學生。”左恺之微怔:“是……”
“正是前些日,倡議長河以北書院複興的榕漾榕歲安。”鐘燮最後還加了一道驚雷,“此子雙師,一位是滄浪鐘白鷗,一位是靖陲賀如許。到底是不是仿作撞騙,咱們請來翰林院瞧一瞧,不就見分曉?”他垂袖謙虛:“正巧不才近日閑置,就為小趙大人走一遭,請這位‘仿作’來一趟。各位大人若是得空,千萬不要錯過。”
趙芷安渾身一顫,強撐道:“那是……應該的。”
鐘燮帶少臻回去。
兩人一前一後在街上走,這會兒就花街熱鬧,路上沒什麽人。鐘燮走幾步,回過頭,伸手拿了少臻挂手臂的外袍。
“大理寺的袍,就這麽被悶人頭上當抹布。”鐘燮抖了袍,“你厲害,名利不過爾爾?”
少臻沒吭聲,小子待京裏這麽久,也沒白多少。鐘燮看他,“回哪兒?”
“回屋。”少臻淡淡:“你回哪兒?”
“我守祖宗。”鐘燮沒笑,将外袍抖展再折挂自己手臂上,肅道:“這位少至之少大人,還覺得自己特厲害是麽?他偷了榕漾的文章,你頭一熱就沖上去揍人,趕明兒人先把你辦了,髒水一潑,榕漾也得挨着。”
“你口齒不清。”少臻擡眸,“是少至之,不是少只只。”
“……只只。”鐘燮幹咳一聲:“這會兒是我在京裏,下回我不在,你怎麽辦?把人拖三裏地給宰了?”
“鐘如辰。”少臻漸漸抱起胸,“這幾年你沒長進啊。我揍他那是為了痛快,可不是一頭熱。”他唇邊冷凝,“他那點底,師兄那頭早給摸清了。我就等你今日回來,把這事兒挑出來。榕漾不提,賀大人多半不知,等他那頭鬧起來,趙芷安都該兒孫滿堂了。”他拽回自己的袍,擡手穿上,對鐘燮道:“走,回屋去,師兄送的東西我碰不成,得交給你。徐杭私煙難禁,師兄查了私行,正到了無翰,趙叔榮和昌樂侯都跑不掉。”
“不是……”鐘燮跟在後邊漸漸眯眼,“你們哥幾個早曉得了?”
“師兄先知道的。”少臻系扣,“他還記得趙芷安抽煙粟,往深裏查果真摸到東西了。起初沒和我們說,一直拿了夠分量的東西,才給我這通了氣。我一直憋着呢。”說着他看鐘燮,“你這次回來的晚。”
“往年回來早你也沒接過我。”鐘燮嘆聲:“沒良心……就記着榕漾了。”
“啊。”少臻睨他,“還就記着榕漾了。”
鐘燮無奈,又問少臻:“那你師兄是什麽意思?擱我這查了,直接遞上邊,讓人抄幹淨?”
“趙芷安罪不至死,跟了左大人有幾年,老人家想必念情義。我的意思是……”少臻冷了冷,“送靖陲去,靖陲還有個人等着收拾呢。砍了他太輕易,當年雪裏幾千裏路,榕漾可都是走過去的。”他指了指自己:“我就是睚眦必報。”
鐘燮挑眉,“那就不歸我管,我只遞案子,後邊得看你們大理寺。少大人,了得啊。”他仗着身高,揉了把少臻的發,“長大了不少。”
少臻偏頭,道:“別揉,擋着眼了。”
“摔不到你。”鐘燮狠揉一把,“今晚借個鋪,我家裏還沒坐熱。”
“這麽大的人……”
“不借?”
“……晚上別踢人。”少臻皺眉:“別打呼嚕,別擠着我。”
“還真是祖宗。”鐘燮擡手恭禮,“得,我就貼床沿睡。”
兩人挨着肩一同走,燈籠斜影,走的是一路……一條道。雙影漸疊,分不清哪個是鐘如辰,哪個是少至之。也罷,總歸是一路,誰也不避誰,何必糾太清楚?
“少臻,福至咯。”
鵝毛大雪,老賊頭俯身抱起襁褓,哄在臂彎。那凍得頰面泛青的嬰孩被裹懷裏,漸漸緩回色,聽着“福至福至”。
啊一聲,咯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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