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番外:半生歡喜 (1)

(一)

樸丞被關在門外。

房門從內下栓,緊緊關閉。這會兒靖陲正是風雪交加的酷寒,他就穿了件袍,面上還有點不可置信。

“榕漾!”他咬牙切齒,“開門!”

裏邊“咣當”一聲堵上板凳,榕漾說:“你走!”

“這我家。”樸丞軟了語氣,“歲安,我好冷啊。你要我往哪去?”

“我不見你了!”榕漾開了窗丢出他的外袍。

樸丞還沒來得及翻上窗,就先被兜頭罩了一臉。他扯下外袍,惡狠狠地說:“榕漾!你膽子肥了!你趕我?”

“我不趕你,”榕漾抽噎着說:“我休了你!”

“你……哈?”樸丞震驚地敲門,“你有種再說一遍,你甚麽?”

“我休了你!”榕漾隔着門哭腔十足,“樸昌宗是混球!”

“不……”樸丞擰眉,“我幹甚麽了?”

裏面人沒理他,屋檐上滑掉了一團雪,正砸他頭上。

飛來橫禍。

他幹什麽了?

靖軍十月北巡,樸丞帶人深入大苑,足足兩個月沒有見着榕漾了。昨日他方歸靖陲,只赴了吳煜辦的接風宴,喝了一點酒……然後欺負榕漾到深夜,還沒睡醒就被趕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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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呼嘯,酒鋪的紙窗被吹得“呼啦”作響。樸丞一頭栽桌上,悶氣道:“我真……沒犯事。”

“呦,”吳煜掏了掏耳朵,“不對吧,歲安甚少鬧人,沒被什麽驚天動地的事給氣着了,也不會把你趕出來。你幹什麽了?你好好想想。”

“北上游巡,遠至冰川,覺都不夠睡,能犯什麽事?”樸丞擡頭,“要真說幹了什麽,那也只幹了點該幹的。我那麽久沒見他,想得心肝疼。”

“打住。”萬年孤狼吳煜嘆氣,“這會兒就別得意了成嗎?我一孤家寡人,馬上趕着過年了,看你們一個兩個成雙成對,太糟心了。”

樸丞又灌了一壺酒,靠椅背上。他有點醉,所以說話比平時更肆意,只道:“是啊,馬上趕着過年了……我趕回來陪他過年的。”他煩躁地揉發,“到底什麽事啊。”

“你問他。”吳煜倒酒,“問出來才能對症下藥。”

“他要是會說,我也不在這兒了。”樸丞道:“大人,你沒外出,又日日見着他,就什麽也不知?”

“我要是知道。”吳煜聳肩,“也不會在這兒坐着了。不過前些日子南下來過書信,你問問你師兄蘇渡川,說不準能探些口風。”

“若是師兄來信,那便是蘇蘇的婚事,”樸丞說:“半年前就在拟日子。京都那邊沒來人嗎?”

“大人我雖守疆在此,卻也不是日日清閑,你問的這麽多,我哪裏能時時盯着他?”吳煜晃杯,“就公事,京都是來人了。”

“稀罕。”樸丞說:“我竟不曾聽聞。”

“你自然不知。此事隐蔽,非旁人能談論。”吳煜敲了敲桌案,“你猜是來幹什麽的?”

“這個時候,”樸丞盯着他,“來探究大苑動向?”

“嗯,就這麽回事。”吳煜說:“眼看大雪不止,靖陲道阻,想必往北的大苑更不好過,更毋提靠近冰川一帶。若是來年春遲,再遇着天命變故,讓大苑草場半數皆廢,只怕牲畜要餓死大半。”

這絕不是小問題。

如若果真如此,來年大苑不僅要死牲畜,還會死人。各部落委曲求全,經過海夷一事備受打擊,大岚為防獅子不單築高了北邊的城牆,更縮緊了互市的監管,導致大苑這些年行事小心謹慎,多有局促。牛羊安穩尚可隐忍,但若是不成,只怕要铤而走險。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吳煜問:“你在北邊看得如何?”樸丞仰頭靜思片刻,待酒勁稍褪,方道:“不能不憂,正如大人你所料。迦南山向來是大苑重兵之地,此行所觀竟減兵大半。紮答蘭部受壓離開迦南山,被乞顏部驅趕向冰川之地一一表面上看不過是各部糾紛,我卻覺得別有深意。”他漸漸清醒,眼神銳利,“阿爾斯愣之後,大苑再無獅王。大苑看似沒有了鐵翼,實則槍矛仍在。紮答蘭部的骁勇善戰無需多言,乞顏部将這一支利器轉移後方,恐怕有麻痹之意。若無打算,必不會如此。”

“紮答蘭部。”吳煜懶洋洋地伸手,在火爐邊烤手,“老獅子死了,我不信他們會毫無準備,能讓乞顏不得不起用,可見其中已有了不得的人物。”

“這個人,”樸丞說:“叫做寶力道。我在迦南山下聽見這個名字被贊頌成歌,他們歌唱他是新的獅王。”

“沒有疤痕的獅子做不了獅王。”吳煜說:“等年後再議……話說你想起來了嗎?”

樸丞:“……”

樸丞又栽回桌面,長嘆一聲。

被趕出家門的樸丞無處可去,只能轉回院,翻了進去。院裏邊的狗瘋狂搖着尾巴,哈着氣圍着他打轉。樸丞用腳将它撥開,想敲門,又改變了主意。

榕漾在屋裏看書,半晌一個字也沒看進去。邊上攤開的紙上幹淨,什麽也沒寫出來。他盯着字發呆。

門突然被撞響,黑狼平日要吃的就這麽撞。

榕漾合上書,匆匆道了聲:“休急。”他起身去開門,俯身對黑狼說。“不是先前才喂……”

“榕漾!”

門邊陡然撲來一人,如同餓狼饑虎,直把榕漾撲倒進地毯。樸丞按住他,手上飛快地抽走了他的腰帶,利落地将人手捆緊。

“混球!”榕漾紅了眼,掙紮不開,越掙越亂。

“長肥了。”樸丞狠狠捏住他的臉,摸了兩把,“膽子也跟着肥了?休誰,你說你要休誰?”

榕漾被捏得含糊不清,生氣地喊道:“休了樸小狗!”

“……樸,小,狗?”樸丞被他氣笑了,壓着人又問一遍,“你休誰?”

半個時辰後。

手腳分捆的榕漾仰躺在地毯上,細皮嫩肉的哭包眼睛都哭紅了。樸丞提着筆,蘸了水,在他腰腹上鬼畫符。赤裸裸的榕漾又憤怒又酥癢,哭笑不得,眼淚一直往下掉。

“你混球!”他說。

“混球是吧。”樸丞握住他的腳,在他腳底寫着“混球”兩個字。榕漾癢得忍不住笑,笑完又忍不住地哭。樸丞的筆漸漸上移,順着他腿內側滑向隐秘的地方。

“混球。”樸丞冷笑,“今晚就叫你見識見識混球。”

榕漾咬着唇一個勁抽氣,被毛筆尖梢搔得不成樣子。屋裏的燈明晃晃的亮在一旁,他想遮掩,手卻被捆得結實,只能仰着頭在地毯上可憐兮兮的喘着氣。後肩頭蹭在絨密的地毯上,白潤的肩頭泛起微紅。

細細地哈氣聲漸漸壓抑不住,他閉眼哽咽。樸丞撩開自己的袍,抵上他,垂頭粗聲問:“趕我出門,嗯?”

榕漾被固定在手掌間的腰不住顫抖,樸丞緩緩埋進去,呼吸沉重地俯身架高他的腿。榕漾背部在地毯上滑蹭,逐漸整個人都泛起微紅,他眯着眼被撞散了聲音。

“說。”樸丞撈起他,一口咬在他頸邊,“為何趕我?”

“你……”榕漾混亂地哭不停,“輕點。”

“想得美。”樸丞下了狠勁要收拾他,吃飽時都已經過了大半夜。

地毯上狼藉一片,樸丞抱了人給擦拭。榕漾伏鋪上,由着他擦身體,只埋着臉生悶氣。樸丞覺得好笑,捏了他耳朵尖,“到底什麽事,你總得給爺道個明白吧?沒道理無緣無故就休了我?”

榕漾被捏惱了,一骨碌爬起來,竟然大着膽子踹了他一腳。

“你跟人生孩子!”

差點被蹬地上去的樸丞立刻拽住他腳踝,拖近自己懷裏,捏着他問:“你再道一遍?!”

“你、你……”榕漾眼裏迅速浮上水光,“你跟人生孩子!”

生什麽?

生孩子?

誰?

樸丞倏地冷臉,“哪個龜孫子給你傳的沒根的事兒!”

(二)

翌日天未亮,樸丞就提槍沖出門,氣勢洶洶地上街巡視。不到半日,人人都知道樸小将在找一個女人。

“找女人,你找女人?”吳煜趴城牆上懶散,“你去一趟大苑,真帶女人回來了?”

“不是我帶的。”樸丞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順,路,救,的。”

“啊呀,人不可貌相。”吳煜說:“你竟然還會救人。大苑人?”

“紮答蘭部的女人。”樸丞火氣正足,“是個寡婦,懷的是遺腹子。迦南山外圍早就凍死了牛羊,她孤身一人在雪原上跟着我的馬,就為了要口熱水喝。天寒地凍,我若不救她,她必然活不過一晚。”

“人在哪兒?”吳煜回頭,“你也沒給上邊通個氣。”

“一非斥候,二非士卒,上邊沒這條規矩。”樸丞說。

“之後又發生了何事?”吳煜撇嘴,“這事你給歲安講清楚不就解開了。”

“之後?”樸丞面色鐵青,“之後她趁我未歸,同榕漾說要給我生孩子。爺爺身強力壯,不稀罕兒子!”

“就這麽個事。”吳煜指了指他的槍,“這是做什麽?要跟人幹架不成?”

“這女人一路上沉默寡言,沒人教她必不敢這麽講話。”樸丞說,“指不定就是哪個窺視歲安的王八蛋教的!”他越說越憤怒,看誰都覺得有貓膩,好似全靖陲都窺視他家榕漾。

“你……”吳煜無言以對,“小子病得不輕啊。不是……人人都好這口……像在下這種正直青……”

“正直青年。”樸丞冷笑,“這詞還真和您不挨邊。”

“诶,”吳煜不樂意,“咱們還有點交情,知道你急,也不能這麽糟蹋人,我還真就是青年了怎麽着。你找人別提着槍,門裏邊不許進,撞見你謝爺爺,他得給你繳了。”

謝大人才從京裏回來,這幾天沒事就在靖軍守門邊轉悠。大冬天雪飄三裏,他還淨着明晃顏色的袍,裹着他家賀安常給買的氅,插着折扇溜着鳥,風騷地來來去去。

樸丞轉了一圈在包子鋪堵着人。

那女人還挺着大肚子,挑了件羊皮襖穿着,正埋頭在鋪子裏狼吞虎咽。她這一路上吃東西都這樣,生怕慢一點就沒了,得全扒肚子裏才行。樸丞原本不想管,但就是見着她這麽吃東西的架勢,覺得她是惦記着肚子裏的孩子才這麽拼。

“你。”樸丞長槍敲了敲板凳,“幹什麽了?”

女人咽着包子不吭聲,一個勁地往下塞,眼裏瞪着樸丞。樸丞一直等她吃完了這一屜,才繼續說,“走。”

女人跟着他出門。靖陲雪下得大,白茫茫的遮天蔽地,叫人趟在雪裏幾乎看不清路。樸丞帶着女人轉了幾條街,到了先前給她住的小院子。這院子裏邊還住着幾個女人,都是靖軍在雪野裏撿回來的,大岚人大苑人都有。多半都是被抛棄的,拖着孩子的不少。

樸丞沒進門,就抱着槍在門口立着,語氣不善。

“你跟歲……榕先生講什麽了?”

女人漢話不好,坑坑巴巴的回答,“還、孩子。'

“這孩子不是我的。”樸丞仰頭,雪打他肩頭上落,“我沒那善心養,給人當爹也不是我喜好。榕先生自個還是個小鬼,雖說帶了一院的學生,但人還小着呢,也不急當爹。所以你這孩子,要給誰也別給我們。養不了。”

他找人的時候想了一圈。

雖然他嘴巴上說是人窺視他家榕漾給想的壞主意,實際心裏明白是這女人的私心。不,也許是位母親的私心。這孩子到底是不是遺腹子如今樸丞已經不确定了,但一定是和母親一同被抛棄掉了。大苑各部落分化明顯,她帶着肚子在雪裏活不了,也沒其他部落肯收她。她要麽就不要孩子,改跟別的男人過,要麽就得和孩子一塊餓死,無論哪一條路都是辛苦,能遇見樸丞,多少是運氣。

人有了點運氣,就會相信日子能更好。她想把這孩子給樸丞養,多半不是為了其他,只是想他出生之後能穿暖吃飽,不必在雪地裏煎熬。

可是樸丞不願意。

他和榕漾在一塊有些年頭了,榕漾家裏沒少催促着榕漾成親,二老都等着抱孩子……但他們是沒機會了。且看謝大人那院子,如今不也只是兩個人過日子嗎。樸丞知道榕漾年年回家都撐得辛苦,所以不想再來個孩子礙着人眼。

更何況他只想養個榕漾,家裏養了一群畜生已經分去了榕漾很多心思,留給樸丞的他日日都算着,再少一分一毫都不行。

雪無聲地覆蓋,樸丞說完話就抖了外袍,轉身準備走。

誰知女人“噗通”一聲跪地上,拖着他的袍角,在雪裏笨拙地咬着生詞,比劃着說:“求……求求你、給,給你……孩……子……我……”她眼裏蓄着淚,指着自己使勁擺手,“你不、不養。”

樸丞遲疑了腳步。

他自個沒享過幾天有娘的日子,他明白這其中的苦楚。可天底下哪兒都有這樣的事,他不能因為一時心軟就給人機會。

于是樸丞擰眉,“靖軍養得起你,只要挺到來春,你就能找份工做,自然也養得起孩子。”

“不、不……有……追……我。”女人急切地扒住他的腿,膝蓋在雪裏擦行,肚子還挨着雪,怎麽看都是讓人不忍直視的心酸。她眼裏的水不要錢地往下掉,她一手護着肚子一邊硬着舌頭說,“蘭、部落,有人,殺……追……”

“紮答蘭部有人追殺你?”樸丞回首,“你男人不是死了?”

“寶……”女人費勁地念字,“男人……寶力道。”

“你說。”樸丞倏地正色,“你男人是寶力道。”

紮答蘭部的新獅子,歌唱他生得雄壯,有英俊的面容和神賜的臂力。傳聞他曾經扛起過迦南山巅的重鼎,拉開過床弩的重弦。他在迦南山下被傳唱,每個部落的姑娘都知道他。這個多情的獅子,他的帳篷裏養着各種各樣的女人,他對每一個都唱過情歌,也對每一個都不記得名字。

他沉浸在美色裏,按照喜好給她們稱呼。可以是花,可以是寶石,甚至可以是他座下的馬匹。他不愛任何一個,他也不曾娶過任何一個,他把妻子的位置留下來,準備給乞顏部的王女。

“噢。”樸丞靠椅子上,“原來寶力道是個薄情寡義的男人。”

女人坐在火爐邊,垂眸扶着肚子,有些難過。榕漾倒了碗熱牛乳給她,寬慰道,“你既然到了靖陲,他就管不着你了。”

“他想幹什麽,”樸丞撐首,“為了娶另一個女人要弄死他的孩子?”

女人喝牛乳的架勢依然兇猛,她點點頭,緊緊抓着榕漾的袖。這個來自大苑的姑娘,敏銳地察覺出一個真相,那就是這個家裏真正能做主的,其實是這位溫溫柔柔的榕先生。

榕漾果然心軟了。

“你想都不要想。”樸丞在他開口前先聲奪人,“家就這麽大,養不下一個孩子。”

“可是很可憐啊。”榕漾望着他,“你還瞞着我。”

“天底下可憐人多了去,你不能每一個都養。”樸丞皺眉,“我沒瞞着你,你問了嗎?這也怪我,嗯?”

“來春擴院子。”榕漾說,“邊上大着呢。”

“不行。”樸丞不為之所動。

榕漾忍了忍,先把女人送去客居,然後關上門,幾個蹦跳到樸丞腿上。

“養吧。”他蹭着樸丞的臉,“咱們還有羊奶呢!連大人一塊養,就養過冬天,怪可憐的。”

“我給你說。”樸丞由着他騎上來,扶着人後腰,“這事沒商量。”

榕漾眼巴巴,樸丞說:“如果真是寶力道的兒子,那也就是小獅子。紮答蘭部将來有什麽變故,多半得找他,到時候怎麽和大人們交代?我們在靖軍之中,為紮答蘭部養了孩子?”

“誰也不講。”榕漾說,“沒人生來就是小獅子,我會教他讀書。”

“不行。”樸丞閉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昌宗。”榕漾湊他耳邊,“我……這樣……行嗎?”

樸丞嘶聲。

榕漾說:“還能那樣。”

樸丞睜眼。

榕漾繼續說:“現在就能開始。”他手滑進樸丞袍裏,無辜地問:“行嗎?”

“你……”樸丞仰頭,喉結滾動,急促地捏了把他的腰,“要反天了!”

于是最終還是養了。

樸丞先給吳煜提了聲,沒掖着藏着,算作報備。吳煜轉頭和謝淨生商量一二,覺得養只小獅子,交給賀安常和榕漾雙教,就在靖軍眼皮子底下,來日不虧。

可憐樸丞還沒舒坦過一個冬天,又得過上當爹的日子。他還沒抱夠的腰,轉身就成了小嬰孩的專享。

實在太憋屈了。

(三)

年一過,靖陲那邊在忙着養孩子,京都這邊的鐘燮寸步難行。

春來雨貴,鹿懿山的青石板濕滑淌水,馬蹄踏過去的時候如濺珠玉。鹿奔于楓葉間,馬在青石板盡頭停下。馬背上的人翻身下馬,轉過石子路,看見一方小池。池邊磐石淋雨,盤坐着鐘燮,頭戴鬥笠,手撐魚竿。

發被雨打濕。

“怎地連傘也不打。”鐘燮側目,“趕得這般急嗎?”

“着急見你。”紅色官袍半撩,少臻在他邊上坐下。

“這話難得。”鐘燮笑了笑,“南下催得緊罷。”

“那也要等文書下達,明日才能動身。”少臻撐膝,“你還要在京中待多久?”

“尚無定期。”鐘燮望着池上被雨打風吹的花,“從年前拖到如今,老爺子是打定主意要我成親。此番若不能如他意,怕是秋季也回不去。”他嘆氣,惆悵道,“現下你要離京,可喜可賀。若遇白鷗,記得替我捎一聲好。”

“那就成。”少臻古怪的看他一眼,“京中流言蜚語作怪,此事若不結,各家千金都當你有什麽難言之隐。”

鐘燮輕啧,轉頭認真道,“你也這般想?是不是少只只?”

“絕無此想。”少臻立刻回答,随後遲疑道,“不過若真是如此,那得早些看大夫……”

“你是不是打算臨去前先氣死我?”鐘燮擰眉,“你還當真信了?我雖……雖然遲遲未娶,卻絕非是因為難言之隐。”他轉回頭,說,“早些年徐杭方定,南下諸事重組,又逢着青平煙粟未止,哪有閑情花前月下?迩來運河新通,青平建接岸口,年前方停。多般事情未果,縱然成親,也是怠慢姑娘。”

“外出巡察官不計其數,為民操勞者也非珍稀,怎麽到了你這裏就一定會怠慢人姑娘?”少臻說,“你別诓我。”

“我何時诓過你。”鐘燮擡手把鬥笠按在少臻頭頂,壓了壓,“我怎麽敢诓你。只是這事僵持已久,與旁人不便說,與你我只道一聲,我是不願意。京中豪門林立,老爺子叫我娶,也只會往上看,絕不會向下找。可今上多提拔寒庶子弟,貴胄之子漸疏中樞,我若娶一位貴門嫡女,高攀是小,閑置為大。青平才漸入佳境,我不願意輕易離手。”他抖手擡竿,“說到底還是舍不得這身官袍。”

“這麽等待也非良策。”少臻擡起被鬥笠沿遮擋的眼,“你打算如何?”

“再等等看罷。”鐘燮說,“若真不行,只能跪乞聖上下放,離開了京都就行。”

少臻望雨不吭聲,鐘燮說,“這事無關緊要,你不要擱在心上。徐杭督察一事,你去了還須與渡川明暗共事,我憂心有人會居中阻撓,你且留心。”

“我自有分寸。”少臻頓了頓,“你可有話要帶與先生?”

“沒有。”鐘燮長嘆,“年前江塘堤壩重建一事已經要他奔波多時,時禦把人盯得緊,不能再任他勞苦奔走,就讓他逍遙一段日子。”

兩人又面池閑談半個時辰,少臻臨去時,鐘燮送他上馬,拍着馬鬓。

“若生變故,立刻回禀京中。縱然鬼魅窺伺,你也不要忘了,你如今的靠山可是聖上。”

“多則半年,少則四月我就回來。”少臻勒馬,“我會先去趟青平。”

“願我不誤約。”鐘燮笑,擡手與他合掌。

“青平見。”

少臻次日離京,只帶着兩名宮中下賜的随從,輕裝上馬。他們直路下青平,經水路過江塘,再至徐杭。少臻此行任務只有一項,就是巡察靖塘運河。此事說來一件,實則細化繁瑣,着重在運河通運,以及督察煙粟禁令。原本算是肥差,但少臻不近人情之名早有傳聞,途中貓膩如不能靠賄賂搪塞,只有換下少臻才能求全,所以鐘燮才會叮囑他且須謹慎。

少臻一路迅速,到達徐杭時未驚動任何人,只有蘇舟久候岸口。

渡川公子如今名譽南下,卻還是素袍木簪,就踩着木屐,乘着一方樸實馬車等着人。只是他夫人為南下名繡,那素袍看似寡淡,近了便能瞧出暗紋花色,都是頂好的質地。

“路上如何?”蘇舟迎了少臻,“趕得這般急,景也沒瞧幾眼罷。”

“公務在身。”少臻與他互拍後肩,“蘇蘇的婚期可定下了?”

“诶,就等着你這個叔叔來。”蘇舟滑開折扇,“定在了七月中旬,小妮子玩性大,她娘也舍不得,一拖再拖到如今。可叫你們這群叔叔給挂念的,歲安捎了三封信來詢問。如今你來了,走時順路給老師與鐘大人捎封函。”

“歲安就是操心的命。”少臻笑,“他那裏不是才收了個兒子嗎?”

“樸丞不容易。”蘇舟也笑,“也得養個孩子治治他那脾氣,都至将級了,還沖得很。”

“哪需孩子。”少臻嘆聲,“歲安就把他拿穩了。有個孩子也好,給雙親一個交代,上回我見着榕爹,可追問了我一堆樸丞的問題,我怎麽好回?”

“如實答不就是了。”蘇舟掀簾讓他上車,兩人坐下後,蘇舟繼續說,“榕爹還能不知道樸丞的脾性?多半是求個慰藉。所以說這可憐天下父母心,好好的歲安,沒留神就給樸丞占了過去。過去不當爹不知道,如今當真糟心。”

“我看你是舍不得。”少臻說,“所幸嫁得不遠,不然我們這群做叔叔的也要牽腸挂肚。”

“你還別說。”蘇舟挑眉,“稻兒這小子,瞞着我和雲娘去了栾家鋪,把栾家小子給溜了一圈。”

“他是做哥哥的。”少臻問,“溜了一圈?”

“無非就是路見不平的把戲。岫興是好脾氣,最後知道了也把人溫溫和和的請回來。一來二去,兩個人倒先成了知己。”蘇舟說。

栾岫興正是蘇蘇未來夫婿。

少臻搖頭笑,“稻兒如今游學歸來,倒比從前更活潑些。”

“到底是見過了大山大川,知道了人外有人,眼界一開,心境也跟着豁然明朗。老師當初要他外出游學,怕是早有預料。”蘇舟說,“就住家來,你的院子一直給收拾着,離衙門各處也近。”

關鍵是在他蘇渡川的地盤上,沒有不長眼的宵小動得了手。

“自然是回家住。”少臻回道。

下車時,蘇舟問,“鐘大人何時歸青平?”

“他自個都不知歸期。”這會兒少臻才感受到徐杭的春暖,逆着陽光眯眼,“鐘老等着他娶親呢。”

“京都閨門,”蘇舟點了點路邊修剪得宜的花,“不若小家碧玉有趣。”

這話一語雙關,兩個人心照不宣。

“他倒是想,就是鐘老那過不去。”少臻已經遠遠瞧着人,快速道,“讓他娶小家碧玉,鐘老怎麽舍得。”“不說他。”蘇舟道,“且說你,一直勞心公務,真沒個打算?”

“獨慣了。”少臻說,“不急。

已經到了正廳,蘇舟便不再提此事。只說蘇蘇提裙趕來,見着少臻好一陣笑,又問榕漾。她有三個叔叔,最喜歡的是少臻,最親近的是榕漾,至于樸丞……蘇稻倒挺喜歡的。

“你給他寄書一封,他不出半月就能到。”少臻接了蘇蘇奉的茶,“歲安近來也無課,南下一趟不打緊。”

“我也能去靖陲。”蘇蘇說,“您跟爹說一說,來回要不了幾天,我都甚久沒見小叔叔了。”

“原來是打這個主意。”蘇舟點了點她,“待嫁的姑娘哪能亂跑。”

“讓娘去,稻哥也去,還能去見蒙爺爺。咱們家的船一路到無翰,以後就是靖陲的地界,遇不着危險。”蘇蘇撒嬌道,“日後可就沒這機會了。”

“我說的不算。”蘇舟含笑,“我夫人說的算。”

蘇蘇長嘆息,對少臻露了一個“沒耳聽”的表情,少臻被她的古靈精怪逗笑。飯後稍作休息,就前往徐杭州府衙門。

諸事交接,瑣碎無比,等少臻處理完天色已暗。翌日就開始巡察運河,各個岸口都少不得查審出入記錄,宮中随同而來的兩位被蘇舟招待得好,精力充沛,把官船運輸的賬目算得飛快。

少臻一入徐杭就是半月,一晃眼就過去了,鐘燮的信到時他已經換上了夏衫。信中只簡略的提及了京中無事,多是問他徐杭如何。少臻晚上在燈下提筆多次,最終也只回了最言簡意赅的那一封。

“無事,順利。”

不知鐘燮收到後什麽神情,半月後又寄來一封。這次信箋厚實,所道極其詳細,從京中花開到鹿懿垂釣,諸事盡詳,就差把每日吃穿也記上。少臻收到後又用一夜,回得稍微多些,湊夠了一頁。

“諸事順利,并無憂慮。徐杭繁花如錦,長河浪濤如雪。折香贈君,望珍重。”

信夾帶着階下春花一并寄回。

又半月,鐘燮索性寄來了楓葉一包,這次直接把每日吃穿進出,事無巨細統統告之。少臻斟酌一夜,勉強回了封詳細的信。

以前從未發覺鐘如辰是如此話多的人。

少臻等了半月,卻遲遲不再收到鐘燮來信。待到五月時,京中才傳來消息,鐘燮因言辭不當,天降聖怒,罰一百杖,貶降一級。

“消息說,”蘇舟沏茶,“是因為不肯聽勸,拒絕了求娶章家千金一事,一意孤行,惹怒今上才受的罰。”

“章家?”少臻微怔,“聖上要他娶章家的女孩兒?”

“章老雖然無子。”蘇舟說,“但他的女婿為入贅。章家至今只有一位小千金,正是章老的嫡孫女。你知道如今中樞新進官員都仰慕章老已久,天下讀書人誰不曾傾慕那位章千金。聖上正缺一位能名正言順引領清流風向的人,鐘大人不正好是個人選。他師從侯相,從屬章老一脈。年紀适宜,又外放為一方封吏,業績有目共睹,家無久積之勢。怎麽看都合适。”

鐘燮是聖上一手提拔而起的純臣,與少臻這一類又有所不同,他還有個顯赫家世。而這顯赫家世既非盤踞的豪門,也非封爵的貴胄,是全憑聖上之意穩立起來的新貴。換而言之,是全系聖上股掌之間的門勢。聖上是它唯一的主子,甚至是太上皇與平定王也不能左右。

讓鐘燮擔此重任正合适。

可是他不願意。

“你素來與大人交好,可知是什麽緣故?”蘇舟道,“此事若非心有所屬,未嘗不是件好姻緣。章千金慧心鐘敏,又有詠絮之才,與鐘大人稱得上是登對。”“他未提過。”少臻惦記着那三封信,“應是也未料得。他是不是心有所屬我不知曉,但此事與他卻不一定是件好姻緣。鐘如辰離京十二年,為青平盡心竭力,若他娶了章家女孩兒,此後半生盡困京中,縱然高升中樞,也不是他想要的。”

“事已至此。”蘇舟擱茶,“且看聖上如何定論,否則就是他不願意,怕也不好輕易解決。”

“為官不易。”少臻起身,望窗外,“此道陰陽相融,行走其中稍有不慎便會觸及旁人利益。他與我一路至今,擔待我多年,把那不讨人喜的事情都盡攬于人,獨留我一份清白。”他稍作停滞,“……巡察一事盡早結束,我便回京替他求上一求。”

“至之。”蘇舟袍撣塵埃,“大人既敢這般回絕,想必是有打算。你且不要急,巡察一事不可疏忽。”

“自然。”少臻回首,“師兄放心。”

(四)

鐘燮趴在榻上。

窗外細雨紛紛,他就撐着首,掌間抛玩着一色石子。榻邊椅上坐着鐘鶴,正說着“章千金”一事。

“大哥。”鐘燮接住石子,捏在指尖反複地看,任憑細雨濡濕發梢,“看在我卧病在榻的份上,何必再拿此事說與我。”

“你不是卧病在榻。”鐘鶴說,“你是自作自受。”

“天降良緣。”鐘燮趴倒,“然則我卻實在不識好歹,可嘆可嘆,原本以為近期能夠離京,這麽一來,又得熬上個把月。”

“有萬種法子可以解決,你卻偏偏要直言不諱。”鐘鶴搖頭,“章老起初還有憐心,如今怕也不成了。”

“我怎麽能不直言以拒?”鐘燮擡眼,濃密的睫被雨點濺濕,他道,“聖上提我至此,要的就是我遇事直言。此事的确有萬種法子能夠解決,卻只有這一種,是鐘如辰該做的。”他笑了笑,“聖上也未必就挑中了我,多半是試探而已。”

伴君如伴虎,古人誠不欺我。

“用一頓板子換場安靜,此番交易不虧。”鐘燮把石子丢枕邊,悶聲問,“至之可有來信。”

“沒有。”鐘鶴說,“你倒是……越來越像為人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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