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不過摘點花花草草,你打他作甚
從睡夢中餓醒,是常有的事,衙外街,大概也只有李家,一天只吃一頓飯,平頭百姓人家,一天兩頓。稍微有富餘的人家,一日三餐。像趙提舉家,則是一日四餐,三餐之外,還有個夜宵。
餓得睡不着,到廚房翻找食物,存放豆子的陶罐,空空如也;竈臺角落放芋頭的位置,空無一物;存放面粉的瓦罐,倒是還未見底,也就一小捧,明天可以煮碗湯餅一家分着吃,還是留着明日吧。
李果捧着咕咕叫的肚子,回床躺下,翻來覆去,他睡不着。黑暗中,他聞到一股花香味,那是末麗(茉莉)的香味。
末麗花在衙坊種有數株,靜公宅一株,這夜裏傳來的香味,顯然出自隔壁靜公宅。
國朝的婦人們喜歡佩戴鮮花,就是男子也不免俗,不管紅綠紫靛,一股腦往巾帽上簪花。末麗的售價不低,李果平時在衙後街集市看人售賣,一支能有五文呢,但要現採新鮮,花要剛剛好盛開,一旦枯老,就一文不值。
天将亮時,李果搬來木梯,麻溜爬上閣樓。他打開窗戶,跳上桓牆,攀爬梨樹,滑下樹幹,潛入靜公宅。這一路,真是一氣呵成,比進自己家院還熟悉。
他挎着個小簍子,手裏捏着鉸刀——娘親縫衣服用的鉸刀,家裏唯一的金屬器。
晨露呵護下的末麗,散發異香,嬌美可人。
“咔嚓咔嚓。”
李果動作神速,剪下一枝又一枝,一會就插滿一簍。
他還想多剪點,聽到廳房有說話聲,急忙爬上梨樹,沿着桓牆往回走。
挨近自家窗戶,突然聽到身後“啪”一聲,回頭正見趙啓谟兇神惡煞般推開窗戶,朝自己喊叫:
“賊兒,你又來我家偷什麽!”
“別跑!”
趙啓谟攀上窗戶,眼看就要追來,李果趕緊跳進自家窗戶,将窗戶拉回來拴好,怕不牢實,還搬口木箱去堵。
此時天微微亮,趙家公子站在桓牆上呵斥,他說的話,李果一句也聽不懂,無痛無癢,不予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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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李果穿過衙坊,到衙後菜市場賣花。他往地上鋪塊布,一枝枝末麗就擺在布上。
別人問他末麗哪家種的,他胡謅說城外花農某某家。
李果順利賣出六枝,擁有一筆“巨款”。
正在沾沾自喜,想着一會是買油餅吃,還是買湯餅吃時,擡頭往小吃檔望去,正見趙啓谟領着兩位仆人前來。
李果趕緊将花枝收攏,放回簍子裏,他還沒收拾好,趙啓谟已趕到跟前。趙啓谟氣勢洶洶,一擡腳将簍子踹出,簍子劃出條曲線,飛出老高,一路散落的花枝,随即被路上繁忙的車人碾踏。
淩晨,趙啓谟沒追上李果,憤而爬下桓牆,去查看被剪的末麗花。雖然天未亮,看得不大真切,還是能辨認出李果手裏挽着一簍花。
靜公宅的末麗,不大一株,平日花團擁簇,十分好看,此時已被李果剪禿一大片。
末麗不耐寒,京城無法種植。入住靜公宅後,發現院中有株末麗,趙啓谟相當喜愛。每天早上給它澆水,傍晚讀書倦了,會下樓看它。就是剪來裝點書房,也只是一枝;剪去簪花,也只是一枝。
卻被這住在隔壁的逾牆小賊,一朝剪禿大片。
“趙強,趙福。”
趙家小公子哥站在院中怒不可恕,如此惡鄰,豈能放任不管!
此地的花販很多,挽着籃子挨家挨戶售賣的小販也有,但末麗容易枯萎,清早售賣,大抵都在集市。
末麗雖說可以制作面脂(化妝品),可以熏茶(茉莉茶),但多半還是被偷去集市售賣,用做簪花。
一番推斷,趙家小公子立即領着兩位仆人,前往集市。
果然,一到集市,就看到小賊手裏拿束花,吆喝賣着他家末麗。趙啓谟正值氣頭,未經思索,一腳踢飛放花的簍子。
李果愣傻,好會沒反應過來,突然他擡起頭,眼眶發紅,直撲趙啓谟。
一枝能值五文的末麗就這麽全被糟蹋了,五文可以買到很多東西,可以買到五塊饴糖,一大捧棗子,許多魚蝦,三碗湯餅,李果眼角的淚不覺湧出,想着這可是許多五文錢,全碾作泥了。
他也不想想,這末麗本就不是他的。
李果像只猴子一樣彈跳起身,一把揪住趙啓谟的頭發。
好歹出生書香門第,高樓深宅,趙啓谟對這種市儈的打法極是陌生,一時招架不住。系發的紅發須被扯下,頭發也揪下好幾根,疼得趙啓谟拿腳踢李果。李果被踢倒在菜市污水中,豈能甘心,打滾起身,再次撲向趙啓谟,這次直接抓臉,把這位太祖皇帝六世孫的俊臉抓出四條血痕。
趙強趙福吓得半死,急忙分開扭打在一起的兩個小孩,一句句:“小官人,別生氣,別生氣”,幾乎要帶上哭腔。趙啓谟雖然平日驕縱,但不曾跟人打架,對兩位仆人而言,這畫面未免太驚駭。
披頭散發,衣袍髒污的趙啓谟早已氣瘋,好不容易才被仆人勸開。
打架來說,李果雖然瘦小,但他和衙外街的娃們,有豐富的打架鬥毆經驗。一架下來,兩人堪堪比平。
很快,好事的街坊鄰居去喊果媽,果媽正在揮汗揮洗衣棒拍打衣物——蹲溪邊給雇主洗衣服。果媽聽聞兒子偷摘提舉家末麗,還打趙提舉的兒子,吓得臉色煞白,手裏的洗衣棒都忘記丢下,驚慌失色跑來集市。
此時趙提舉的兒子和仆人都已離開。果媽用洗衣棒教訓李果,押着李果去衙坊靜公宅請罪。
今日正值休沐,趙爹在家。
起先兒子披頭散發,臉上挂彩,衣冠不整回來,就被趙爹看到,還在質問。随即一位窮苦婦人肩上背娃,手裏還拽着一位衣衫褴褛的男孩,哭喪臉到宅門跪拜,滿嘴都是土語,一句也聽不懂。趙爹眼皮直跳,直覺出事。
将趙樸喊來,讓他去打聽那婦人所為何事,在此哭泣。
趙樸很快将情況陳述給趙提舉:這家子住隔壁,小孩翻牆,偷剪趙宅末麗去集市賣,還和小官人打架,被孩媽押來請罪。
“問那孩兒,可有哪兒受傷?”
趙樸傳述,李果抽抽搭搭——在集市被娘打哭,掀起那件破舊的短袖背搭,露出瘦得排骨呈現的胸脯,就在腹部,有一處烏青。
“過來!”
趙提舉回頭對兒子呵斥。
趙啓谟低着頭,乖乖走過去。
“他不過摘點花花草草,你打他作甚?還踹人腹部,要是有個好歹,如何跟他家人交代!”
趙啓谟白嫩的臉上留着四條血痕,細細的,血跡還沒幹涸,看着有點可憐,他低語:“是他先動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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