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茭白與豆子

自從打傷趙提舉兒子,果娘去河邊洗衣服,就會把李果也叫去,盯着他,不許他到處亂跑,惹是生非。

一大一小,一人一把洗衣棒,蹲在河邊,貓着腰,洗着又臭又髒的衣物。

果媽在碼頭找活幹,給船員們洗衣服,每月所得少得可憐。

果妹出生後,果媽的身體一度十分虛弱,卧床不起。生活的磨難和過勞使得她疲憊病痛,她已幹不了重活。果媽是漁女,在船上長大,不懂織紉,否則做點針線活,也好過給人洗衣服。

李果沒有什麽心思洗衣服,他一個孩子,毛手毛腳,也洗不幹淨衣服。更多時候,李果挽高袖子,褲筒,赤腳踩淤泥中。他鑽進迎風擺搖,翠綠高高的“蘆葦叢”裏,彎身掰茭白。

但凡能吃的,都逃不過他“法眼”。

河岸居住的盡是碼頭腳力,水手,環境髒亂,這河邊野生茭白長勢茂盛,吃的人卻不多。

李果每日提籃去掰幾頭茭白,回家清水煮食,做為一家口糧。

茭白不易儲存,得現摘,要不早被李果盡數掰走,帶回家存着慢慢吃。

自從挨了果媽一頓捶,李果再不敢打靜公宅的主意,雖然秋日,宅中的花果正值采摘時節。

然而做為一個赤貧家的小孩,李果每天掙開眼,想的就是找吃的。

餓,哪怕有時候也并非那麽餓,可即将挨餓的預感,又會逼迫他四處閑逛。

拿東家瓜,西家李是常有的事,衙外街的居民提防他,都不讓他挨近家宅。大人的态度,總是深深影響孩子,以致衙外街的孩娃們,都不和李果玩耍,還喊他果賊兒。

李果天生地長般,無所畏懼,自然也不會因為別人的責罵和鄙夷而改變,只是別人欺淩他,他都要記下。

深秋,城外的打谷場能撿到豆子和谷粒,李果天天端口大碗,走上二裏路,前去拾取。

打谷場的貧兒特別多,去得晚,什麽也捨不到。為此,李果總是天未亮就出發,傍晚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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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氣好,能拾滿一碗豆子,運氣不好,半碗都沒有。

果娘會将豆子磨粉,做炊餅,或者清水煮湯餅,灑點鹽,就覺得極其美味。

一日清早,李果在打谷場拾豆子,因為争搶,和一位城郊的貧兒打起來,兩人互揪頭發,牙咬腳踢,在地上翻滾。打谷地的農戶們,對這些吵鬧的半大孩子習以為常,沒人在意。

兩個孩子從打谷場滾到豆萁堆裏,就像兩只打架的貓貓狗狗那般自然,就像天上的流雲般自然。

許久,兩人掐累,趴在豆萁堆中,吹着微涼的晨風。

突然,聽到其他貧兒們呼朋引伴,奔往路口。兩個孩子翻爬起身,拍拍身上的豆萁葉子,迅速跟随過去。

李果跑到路口,湊進去一看,發現也不是什麽稀罕事,不就是提舉兒子騎匹白馬駒,攜帶着仆人出城嗎。

三五仆人們随行,有的手裏拿着風筝,有的手裏提食盒,提水壺,顯然是要去城郊游玩,放風筝。

白馬駒雪白可愛,馬具特別奢華,紅色馬缰上挂着鈴铛,叮叮當當響。孩童們全被這匹小馬駒吸引,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尾随在馬駒後頭。

李果不知道這個和自己打過一架的小公子叫什麽,他認知裏,只知道這是位官大人的兒子,這人很兇,但是他爹很好。

李果之前已看過這匹馬駒,不覺得新鮮,孩童們的尾随行動,他沒參與,老老實實回打谷場撿豆子。

黃昏,李果拾取一碗的黃豆,欣喜捧在懷裏,走上彎彎長長的路回城。

入城時,正巧遇到趙啓谟放風筝返回,還沒等李果反應過來,人已被趙啓谟的馬堵在城牆下。

李果警覺的将木碗牢牢捧在懷裏,背抵在城牆,他仰頭看着馬上的趙啓谟,一雙黑溜的眼睛瞪得老大。趙啓谟端詳李果,已是深秋,李果終于穿上件長袖衣服,雖然這衣服東補一塊西補一塊,十分寒酸。

“幹麽?”

李果心裏雖然退縮,嘴裏并不示弱。

“碗裏是什麽?”

趙啓谟舉起馬鞭,敲在碗沿上。

“我的,不許碰!”

李果以為是要搶他碗裏的東西,急忙蹲在地上,用身子将木碗遮擋。

“小官人,附近有打谷場,恐怕是拾的豆谷。”

仆人趙福怕兩人又出争端,幫着回答。

趙福也是貧困出身,小時候大抵也撿過豆子。

每到秋季,打谷場的大人揚動工具,拍打豆禾,豆莢被拍開,豆子彈起又落下,總有幾顆豆子會彈得很遠,落在草叢裏,石縫間,泥土中。貧兒們一擁而上,将它們找尋。

“還想他近來如此老實,都不去宅子裏偷東西,原來跑打谷場去了。”

趙啓谟興趣索然,拍拍馬屁股,便帶着仆人離開。

李果這才從地上站起,頗有點劫後餘生的欣喜,他捧着木碗,遠遠跟在趙啓谟隊伍後頭——兩人回程同路。

趙啓谟幾次回頭打量李果,李果一路心猿意馬,東瞧西看,并沒發覺。

新朝從立國至今久遠,宗室子弟衆多,趙爹雖然是皇族,但也是經由科舉進入仕途。他的仕途還很不順利,有八年時間處于貶谪,也曾流放到嶺南。

因為去的地方條件艱苦,且妻子嬌弱,趙啓谟年幼,趙爹不舍得帶家眷一起吃苦。

妻子妝奁極是豐厚,娘家又是京城顯貴,她就也帶着幼子依附娘家,留在京城,獨自撫養趙啓谟。

所謂子不教父之過,長子趙啓世為人謹慎仁厚,而這幼子趙啓谟在趙爹看來,則是纨绔習性,尚需矯正,這也才帶在身邊。

趙啓谟其實也沒有長歪,叫他讀書,也會認真讀書,教他道理,他也聰慧能懂。只是年紀尚小,難免孩子心性,平日又深受娘親,外祖家寵溺,做事不知輕重。

因為和鄰居小孩在集市打架,被趙爹禁足一月,趙啓谟便決定,再不去和那無賴小子計較。

這趟外出放風筝,遇到李果,趙啓谟也不過是好奇,将他打量,再沒惹是生非。

抵達西灰門,趙啓谟駐足回望,他看着李果慢吞吞走來,而後走進緊挨桓牆的一棟民宅。那是棟破破爛爛,歪歪斜斜的民房。趙啓谟不覺多看兩眼,想着這房子建在西灰門門口,實在有礙瞻光。

不能這般想。

趙啓谟偏偏頭,爹前些日子才讓他寫:“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百姓得糧倉充實才懂禮節;衣食飽暖才能懂榮辱。),還講解一番,教他懂這個道理,懂得體恤下民。

趙啓谟想:道理我都懂,然而這嚣張小兒,憑什麽來偷我寶貝的末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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