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炭渣,襖子

剛入冬,有些人家已經燒上火盆,給畏寒的老人,嬌弱的閨女,幼嬰取暖。

一晚一盆木炭,夜裏可能還會添加,富人家不講究木炭是否全都燒得幹淨成灰,讓仆人端出往屋角一倒,夜裏便又去重新燒一盆。

像李果這種城中的貧兒,最喜歡一早去大戶門外蹲守,火盆端出倒下,李果和二三貧兒一湧而上,扒開炭灰,尋找裏邊小塊的炭渣,拾取放入提籃裏,每日湊一點點,寒冬就也有炭火取暖。

李果連日在靜公宅附近扒炭灰,靜公宅後面那棟大宅是柳漕司宅,柳漕司有三位千金,年齡皆是幼小,怕極這南方海港的大風與陰雨,每日要往屋外倒許多炭灰。

陰雨綿綿,凍得到處游蕩的貧兒在雨中哆嗦。

此地人口擁擠,市井之中,住着各地人,言語混雜,這些雜居區,既有富人區,也有貧民區。貧民區位于衙外街後的合橋,有無數矮屋栉比鱗次,交錯其中,許多貧兒,在那裏誕生。這裏是娼妓和海員的居所,他們來自五湖四海。

李果每次撿炭,遇到合橋的貧兒都會讓開,光是從人數上他就輸了一大截。

等三五合橋的貧兒撿炭離去,李果才蹲下撿漏,哪還有什麽,倒是把手臉抹黑。

他拿根小樹杈,就這麽專心致志的扒炭灰,柳漕司宅裏走出兩位錦衣男孩,他也沒留意。

“怎麽又有乞兒,趕走趕走!”

柳家大公子柳經十三歲,個頭高大,長得人模人樣,一口官話說得标準。

跟随在他身後的仆人,急忙過去驅趕李果。

被人驅趕,李果拍拍膝蓋,從地上爬起,擡頭正見趙啓谟,他高興迎上去說:“許久不見你。”

“啓谟,他好像認識你?”

柳經狐疑問着趙啓谟。

“不認識,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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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啓谟冷冷打量李果,見他打着赤腳,蓬頭垢面,不免嫌棄。

“攆他走,下遭再遇到這些合橋窮鬼,都給我狠狠打一頓。”

柳經指使仆人,仆人便也就作勢要打李果,李果愣在原地,只是呆呆看着趙啓谟冷漠的背影。

“走走,別再來,把這灰揚一地,弄髒公子們的衣服你也賠不了。”

仆人推搡李果,李果跌坐在地。

提着空蕩蕩的籃子回家,李果鑽回廚房,燒火做粥。

前些日,舅提着一點米糧,數尾魚幹過來。

家裏許久日子沒吃過米。

李果抓把米,和些野菜葉子一起,熬一鍋湯。

他忍着饑餓,等娘回來。

即将入冬,遠航的海船紛紛歸回,果娘聽聞有海船回航靠岸,她一早就趕去海港。

李二昆兩年沒回來,李果年紀雖小,卻也知道他爹估計大概是死了,周圍人都這麽說。衙外街的孩子們,和李果打架,會取笑李果沒爹,果爹喂魚了。小孩子說起惡毒話,一點心理負擔也沒有。

午時,果娘失落回來,李果給娘盛碗粥遞上,母子倆都沒說話。

一次又一次,問過無數海船,李二昆仍是毫無消息。

李果一個半大孩子,凡事不放心上,幾天後又興高采烈去衙坊撿炭。提着籃子,路過靜公宅,正巧遇到趙提舉從宅內出來。

趙提舉認識李果,畢竟這孩子給他很深的印象。

“趙樸,你問問他這是在幹麽?”

李果籃子裏放着幾塊炭渣,趙樸一瞅就知道是來撿炭的。

“回趙公,這小孩兒過來撿炭渣。”

“此地冬日潮濕陰冷,這孩兒不只衣着單薄,怎會連雙鞋子也沒有。”

趙提舉目光落在李果腳上,上次果娘押李果去請罪,他便已問清李家情況,知道一家之主出海兩年未歸,導致家裏窮困。

“趙樸,你領他去找夫人讨件啓谟的襖衣,連并一雙鞋子,那孩子才做新裝,舊衣鞋許多。”

趙提舉覺得兩個孩子年紀相仿,大抵啓谟的衣鞋,這孩子是可以穿的。

他和趙樸說話,李果聽不懂,自顧往前走。

“小孩,別走。”

趙樸追上喊住李果,用土話跟他說趙提舉要拿衣服鞋子給他穿,李果愣愣跟随。

第一次在白日進入靜公宅內院,這宅子寬敞華美,布置整潔優雅,就是院中的一花一草一物,都別有韻味。

李果品不出它們的美好,但他心生怯意,在通往廳室的臺階下踟蹰不前。

“我不進去了。”

怕遇到趙啓谟,上次在柳宅外遇到趙啓谟,趙啓谟似乎很嫌棄,不高興。

本來就是受人欺淩,人看人嫌的,李果能看懂別人的言語态度,也很敏感。

“那你可別亂跑,在這裏好好坐着。”

趙樸叮囑一番才離去。

李果乖乖坐在木階下,托腮看着院中的樹木。這裏,他以往來過數次,都沒有仔細打量過。

“小賊,你來我家作甚?”

趙啓谟出屋,遇到李果,急忙走來。

“哼。”

李果別過臉,不理會他。

“誰帶你過來?”

趙啓谟見李果不理他,也不惱,仍是問着。

這深宅大院,這麽一個衣衫褴褛的孩子進不來,顯然有人帶他來。

“夫人,那孩子在這裏呢。”

趙樸領着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出來,那婦人有三十四五的樣貌,仍有熠熠生輝的神采,年輕時不知道該有多好看。

“哎呀,怎麽像個小乞兒。”

婦人手巾捂嘴,似乎很震驚。

“這鞋子,你拿……”

婦人将一雙鞋子遞給趙樸,擡頭見到寶貝兒子就站在“小乞兒”身旁,驚得目瞪口呆。李果蓬頭垢面,衣衫褴褛不說,還一身炭灰。

“啓谟,你別靠過去,過來。”

趙婦人用力朝小兒子招手,趙啓谟聽話過去。

本來招着趙啓谟要一起返回,趙婦人又回過頭來,對趙樸說:“那老書呆也真是,我再拿件啓谟不穿的襖子予他,你下遭別再放他過來。”

“是,夫人。”

趙樸躬身點頭,跟随上去。

很快取來件舊襖子,連并一雙鞋塞李果懷裏,推着李果出門。

李果抱着衣物鞋子回家,心裏還是很高興的。果娘問他哪來的,得知是提舉夫人給的,就也收過去,将襖子拿在李果身上比劃。

大上許多,不過也不必改小,以後還能穿,這麽件好襖子,穿個十年八年不成問題。

不只襖子太大,那雙鞋子也大。

往鞋子裏邊塞點稻草,讓李果穿上,以免凍壞雙腳。

年關臨近,李果和娘去港口等海船,娘上去跟海員打探消息,李果溜到港口旁的倉庫,看人清點貨物。他看得入神,聽着算盤擊打聲音,賬房先生的報價聲,仿佛聽着美妙的音樂。

“哈哈哈哈,啓谟,果賊兒怎麽穿着你的衣服,把你衣服偷啦?”

突然一陣笑聲傳來,李果回頭。見到趙啓谟和一位年紀相仿的男孩。這男孩濃眉大眼,衣着配飾極其奢華,遠勝趙啓谟。這男孩叫王鯨,城東有名的小霸王,李果有次去城東大戶門外賣梨,王鯨攔下想欺淩,被李果抓傷臉跑掉。

趙啓谟黑着臉,一言不發。

李果穿着趙啓谟的襖子,因為襖子太寬,在腰間用條爛布繩系紮。襖子長及膝蓋,膝蓋下露出的褲子,布滿補丁,像條百納褲。李果蓬頭垢面,腳下踩着趙啓谟的舊鞋子。

“我爹可憐他,拿給他穿。”

趙啓谟神色陰晴不定,他好些時日沒看過李果,誰想這人仍是這般窮酸。

難怪娘不許他和這人玩戲,說是有失身份。

“要是我的衣服,寧願燒了毀了,也不給這種窮鬼穿,多糟蹋。”

王鯨是海商之子,他爹老年得子,又極其富有,什麽金貴的東西都往他身上堆,養成了跋扈的習性。

“我幫你把他衣服剝下,你看着。”

王鯨威風凜凜朝李果走去,他個頭比李果高大,揪住李果衣領,就要剝他襖子。

李果哪裏肯,和王鯨打起來,他以往能和趙啓谟打平手,是因為趙啓谟不擅打架,而這王鯨,又高又壯,氣力上有優勢。李果被撂倒在地,挨了兩腳踢。

“臭不要臉,快把衣服脫下,你是個什麽東西,也敢穿趙王孫的衣服!”

王鯨用土語謾罵李果,李果打不過趴在地上。

趙啓谟袖手旁觀,面無表情。

李果委屈難受,他爬起身,一把扯下帶子,将襖衣用力剝下,朝趙啓谟身上抛去,哭喊着:“誰要他的東西,拿去!”

襖子抛在趙啓谟身上,而後是兩只鞋子,啪啪砸在趙啓谟肩上。

趙啓谟顯得不知所措,呆站着沒有躲避。他看着李果一臉的淚水鼻涕,李果哭得十分凄慘。

“反天啦,不要命了?”

王鯨挽袖子,揪住李果衣襟,拳頭眼看着就要揮起,李果低頭朝王鯨拳起的手掌咬去,使上了吃奶的力氣。王鯨被咬得大叫,用另一只手去掰李果的牙,無奈李果雙眼發紅,眼裏滿滿是恨意,死咬着不放。

“住手,都放開!”

趙啓谟看到兩人兇鬥的樣子,在旁攔阻,不過也無濟于事,兩個孩子已經打紅眼。

孩子們的哭叫,早引來人,果娘從海船旁跑來,王鯨的二叔從倉庫裏邊趕過來。

地上丢着襖衣,一雙鞋子,一個矮小的孩子,在寒冬裏打着赤腳,穿着半袖的單衣,咬着錦衣男孩的手不放,錦衣男孩疼得又叫又罵。

雙方的大人,将兩個孩子分開。

王鯨的手上的虎口被咬出一圈深紅色的牙痕,幾乎要咬下一塊肉。而李果的嘴裏滿是血,那是王鯨掰他口牙掰傷了牙齒。

“怎麽回事!”

王鯨二叔王晁質問孩子們。

李果只是哭,趙啓谟默然,王鯨吃疼,指着李果說:“他偷啓谟的衣服,還咬我,哎呀哎呀。”

王鯨說的是土語,趙啓谟聽不懂。

“不是不是,這是趙提舉給的。”

果娘摟着李果,搖頭申辯。

“衣服不是偷。”

果娘将李果裹住,海邊風這麽大,她心裏只擔心兒子會着涼生病。

王晁認識李果母子,知道李果雖然平日小偷小摸,但并不偷衣物和錢財,只是偷點能吃的東西。

“趙公子,可知是怎麽回事?”

王晁用官語問趙啓谟,趙啓谟搖頭,神色黯然,只說:“将這衣物還他。”

這番詢問下,王晁知道是自己的侄子犯渾,這小子平日就喜歡恃強欺弱。

“大寒冬你扒人衣服做什麽?”

王晁訓斥着,根本不理會侄子捧着手掌喊疼。

果娘知道這次不是兒子惹是生非,往日也不曾見過這孩子哭得如此委屈,心裏難過心疼,摟着李果回家,沒再在港口停留。

“我就見不慣窮鬼裝富,學別人穿絲穿綢。”

王鯨挨了訓,還有理,指着李果離去的方向,奚落着。

“窮鬼,你爹就是窮鬼,你二叔也是窮鬼!”

王晁氣得一巴掌往王鯨腦瓜招呼。

“你這般大的時候,我和你爹大冬天下海要拖漁網,凍得雙腳開裂流血,沒有冬衣拿牛羊蓋的麻袋做衣服,渾小子,過上幾天好日子,慣得你這般橫!”

王鯨臉漲得發紅,這類話語他爹說過無數次,他不愛聽。

趙啓谟注視着李果離去,他目光落在李果赤腳上,李果的腳踩在冰冷積水的泥路,一定很冷吧。

“趙樸,我們回去吧。”

趙啓谟找到圍觀人群裏的趙樸,适才趙樸在倉庫裏,顯然聽到騷動出來。

趙樸将地上的襖子和鞋子撿起,捆在自己馬上,而後兩人各一馬離開海港。

路上趙樸跟心事重重的趙啓谟說:“衣鞋給送回去,要不趙公知道會責罵。”

“嗯。”

趙啓谟低着頭。

騎馬路過李家,趙樸下馬,拿衣鞋往李家梁子上的木勾挂,李果正好瞅見,沖出來爬起木梁将衣鞋取下,再次丢在趙啓谟身上,他丢的時候,又哭了。

“拿走,我不要你的東西!”

趙啓谟睜大眼睛,看着襖子鞋子一股腦往他身上丢,他難堪萬分,撥開打在身上的襖子,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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