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五色長命縷
一早,進城賣艾草、葵花、蒲葉的鄉民衆多,這些東西,往時沒人問津,今日家家戶戶都要買。
鄉民挑擔沿街叫賣,走走停停,兩個竹筐的花草賣空,腰間的撘護鼓鼓,塞滿銅板。
李果天蒙蒙亮就起床,悠然出西城門去,和進城賣艾葉的鄉民擦肩而過。
端午,包子鋪放工,李果樂得悠閑。他這麽早起床,出城,是為了免費的艾葉、葵花和蒲葉。
這三樣植物,城外都有野生,何必花錢買。窮人根本不這麽過日子嘛。
在城郊采集這三樣物品,順道在河邊折下一枝柳條,李果返回。
翠綠修長的柳條、蒲葉,金黃的葵花,嬌嫩的艾葉草,用繩子捆系在一起,插在門上。
果家的葵花,比鄰裏購買的葵花還大,還燦爛。
此時果娘已起床,在廚房忙碌,将泡上一夜的糯米攪拌,加入芋頭、豆子。果妹在旁幫忙,擺弄粽葉。這是要包粽子。
李果挽袖,過去拾粽葉,将兩片粽葉疊放,用手圈起,呈漏鬥形。果妹用心看着,糾正自己的動作,她手很小,雙手将粽葉籠成鬥狀,緊張捂着,怕粽葉彈開。果娘笑着往“鬥”裏倒入食材,手把手教果妹,如何紮粽子。
相對于果妹的笨拙,李果很快紮起五六個粽子,形狀好看,大小雷同。
對果家而言,食物都很珍貴,而端午的粽子,更是難得的食物。糯米可比尋常的米要貴,煮粽子也耗柴草,平日可吃不上粽子。
粽子紮好,入鍋,往竈裏加把柴草,果娘出廚房,竈火由李果照看。
李果蹲在竈前,拿火夾耙竈內的柴草,讓它們聚集在一起,充分燃燒。
煮熟一鍋粽子,需要花費不短的時間,李果望着熊熊燃燒的火焰,想着這天學子們不必上學,啓谟在家。
端午,啓谟有三天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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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得晚,李果在煮粽子,趙啓谟才從床上爬起,由侍女服侍他穿衣,梳發,刷牙洗臉。
富人家,所用的牙刷極其精致,刷毛柔軟,還有專門的藥水漱口。
趙啓谟的牙齒整齊,潔白。
果家也刷牙,用的是最便宜的馬尾牙刷,早晚也刷一刷,有時也用茶水漱口。
沒有趙家講究,身為貧民,可算竭盡所能維持整潔。
但凡節日,趙啓谟的衣物,都特別奢華好看,趙夫人在這方面很用心。她平日在家無所事事,愛好便是給家裏添置物品,器物也好,衣物也罷,都要最好。
侍女遞來的,是件绛袍,紋樣繁複精美,袍上還有革帶和一條五彩的帶狀物,長帶兩頭綴着好看的流蘇。
趙啓谟熟悉這東西,這是五色長命縷,每年端午他都會有一條,系綁在手臂上。
趙家的五色長命縷,特別講究,用金銀絲和其它彩條編織在一起,而且每年都會更換。
趙啓谟穿好衣物,侍女在他手臂上系結長命縷,這物品如名,用于祈福免災,平安健康,保長命。
穿戴整理,在鏡中端詳自己,端端正正,整整齊齊,這才下樓去。
果家粽子煮熟,李果從熱氣騰騰的鍋裏夾起一個,剝開粽葉,将粽子放入果妹捧的一只大碗裏,果妹笑得眉眼彎彎。
果娘在堂上編織五彩絲,她在路邊小攤買的絲線,自己編,不用花費什麽錢。
編制好一條小的,拿起看看長度,覺得合适。
“果妹,娘給你系長命繩。”
果妹在廚房聽到喊聲,捧着碗出去,她單手攬着碗,伸出一只白皙細細的右手臂。
果娘将長命繩綁在果妹手臂上,果妹拿起一看,覺得很漂亮,開心跑開了。
“果子,你手上系的那條紅繩拿來給娘。”
果娘又去喊李果,李果過來,将手腕上的紅繩取下。
這條紅繩陪伴李果多時,顏色已有些褪色。紅繩平淡無奇,上面拴着一個小小的花錢。
花錢正面刻有人物花卉,反面則是咒語。這是枚壓勝用的花錢,用于庇護佩戴的人。
李果幼年時就戴着,一直戴到現在。
每年端午,果娘也不過是給它換條繩子。
花錢拴在五彩繩上,又再次系上李果手腕。
貧家的長命繩,沒有富貴家的講究,但祈福消災的心願,不減分毫。
端午這天,城郊有賽龍舟活動,城裏人,特別喜歡去觀看。猶如鄉下人到上元夜,一窩蜂到城裏看燈那般。
午時,李果正打算出門去找啓谟,問他是否要去看龍舟。剛邁出門,正見阿七提着粽子朝自家走來。
自從李果在包子鋪打工,便很少去陶瓷鋪裏轉悠,和阿七也只是偶爾在城東逢面,打個招呼。
“果子,我一位顧客今日贈我許多大肉粽,我孤家寡人也吃不完,拿幾個給你。”
阿七以往來過李果家串門,認識路。
李果将人往屋內帶,喊果娘說阿七來了。
果娘出來,讓李果好好招待,自己去廚房裏燒水煮茶。
李果朋友不多,而阿七是李果一位益友,教會李果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茶煮好,倒上一碗給阿七,阿七不嫌棄粗茶,咕嚕咕嚕喝下。
果妹在阿七身邊轉悠,她認識阿七,還吃過幾次阿七買的零嘴。
阿七很喜歡果妹,将果妹抱在膝上,果妹擡起手臂,給阿七看她手腕上的五彩繩。
“這孩子也是古怪,老是纏着你。”
果娘看着很納悶。
“果妹,你哥要和阿七談事呢,別搗亂。”
“沒事,她很乖。”
阿七拍拍果妹的頭。
果妹正在翻阿七肩上的撘護,很好奇裏邊裝着什麽。
“這孩子沒大沒小。”
果娘将果妹抱起,哄着她離開。
堂上留下李果和阿七,兩人閑談,李果問阿七是不是發財了。阿七說聽誰胡說。李果說我聽人說你要買房子,還有個商人想将他女兒嫁你。阿七說衙外街這些閑人,老是傳謠,我沒立業前,不會買房也不會娶妻。
“七哥,還等你在落玑街開家大店,我好去當夥計呢。”
李果托腮,想着到那時候,阿七不知道有多風光,自己也沾點光。
“你這樣就想當陶瓷店夥計,番語會說嗎?契約會寫嗎?”
阿七笑着。
“可以學呀,啓谟也說我學東西很快。”
李果對于自己學會書寫,心裏很得意。
“他是提舉官人的兒子,你不能直呼名字。”
阿七糾正李果叫法。
“不就是啓谟,那怎麽叫?我這麽叫他好多年啦。”
“他若不介意,你直呼名字也無妨。”
阿七想着,也是咄咄怪事,兩個孩子,身份天壤之別,卻似乎特別要好。可惜這人是宦游閩地的官人家子,他爹三年期滿,就得跟着卸任離去。
再親昵交好,也抵不過漫長的距離,懸殊的身份。
端午,老趙一早帶着家人搭乘市舶司楊提舉的官船,前去鄉下觀看賽龍舟,與民同樂。
衆人在船上,喝酒閑聊,遠遠看着劃槳的鄉民們號子聲響徹,鑼鼓震天。
一艘青鱗赤首、挂滿彩色蛟螭幡的龍舟,被擡入水,這艘不只船身色彩特別濃烈鮮豔,船上的槳手連并鼓手頭上皆戴着草編的蛇形物。劉通判激動說:“這艘最快,往年也是它奪魁首。”
“為何頭上戴着草龍?”啓谟詢問。
“是蛇,百越崇蛇,大抵是百越遺俗。”
劉通判是個萬事通。閩地在古時,是處荒蠻之地,而後才得中原文化教化,此地如此興盛繁榮,也不過是三四百年來的事。
“明年,可再看不到這般熱鬧的景象了。”
劉通判抿酒,他三年期滿,也不知道會調任何處。
“哎呀,高升還不好?往後也可以來閩地尋我,一起喝茶吃酒。”
楊提舉揮揮手,仿佛要掃去看不見的陰霾,他往劉通判空無的酒盞中倒酒,楊提舉灑脫,豪邁,不以為然。
“還帶你看龍舟。”
見劉通判仍是愁眉不展,楊提舉調侃着。
老趙安然喝酒,興致勃勃看着江面激烈的賽事。他秋時卸任,離開閩地,返回京城,是樁喜事,趙夫人喜歡京城,啓谟也該回京城讀書。對于自己的仕途,老趙在其位謀其政,任其職,盡其責,一心為國為民,也沒有謀求高官厚祿、飛黃騰達的念頭。
趙啓谟手指碰觸案上的一只空酒盞,他把玩這精巧質地如玉的奢侈品。
“小公子也想吃口酒嗎?”
楊提舉問時,已往酒盞中倒酒。
“他尚小,可不許飲燒酒。”
老趙出聲制止。
“老趙,不是我說你,怎得如此迂腐,吃口酒又不犯法,小趙,別怕,吃吃。”
楊提舉放浪不羁的一個人,做事往往不按常理,把那盞酒推到趙啓谟跟前。
“喝一盞無礙,我十歲時便偷家父酒喝啰。”
劉通判也覺得老趙管得嚴。
“一盞,不可多。”
老趙松口,雖然他對于啓谟這孩子突然起喝酒的念頭,感到不解。
“就一盞。”
趙啓谟食指和無名指夾起酒盞,緩緩舉起,薄薄冰冷的盞沿貼上雙唇,齊唇,小口抿入。動作自然而優雅。
這位小公子外着绛袍,內着白袍,紅白相間的領口,襯托出極好的氣質,古人所謂的神儀明秀,朗目疏眉,也不過如此。左臂上纏的五彩縷,和烏黑的發絲在風中舞動,有着別樣的風情,仿佛從神仙畫中走下的人物。
楊提舉心裏十分喜愛,仍在懊惱着何以他竟沒有一個女兒。
“好喝嗎?”
劉通判好奇瞪着眼睛。
趙啓谟剛要開口便一陣咳嗽,認真說着:“入口喉嚨有炙熱感,漸漸又覺辛辣。”
“那便對了,一會還會血氣流通,滿臉通紅,身心舒暢。”
楊提舉輕撫趙啓谟的背,哈哈笑着。
老趙覺得交友不慎,然而已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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