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疏遠的小趙 擱淺的海大魚

一日,李果起床,穿上衣物,發現自己的褲子居然短了大半截,原本的長褲,穿成短褲,露出大半的小腿。

這條褲子穿着兩年,布料不怎樣,但不會縮水,無疑,是李果長高了。

畢竟是城東有名包子鋪的夥計,穿得太寒酸也不行,果娘去布鋪裏扯布,給李果做上兩條新褲子,剩餘的邊邊角角,果娘自然不舍得浪費,給李果和果妹各縫一條頭須(發帶)。

湖藍色的褲子嶄新,挺括,很襯李果的白膚色。長長的頭須,果娘在上面花費心思,給頭尾各墜上兩個暗紅的珠墜,看着也別致可愛。

李果手腳修長,五官俊俏,只是終日穿着舊陋衣服,把他儀貌神采遮掩。

随着年歲增長,李果一向側挽的發,已經端正梳起,用頭須整齊系結。湖藍色的頭須,點綴着紅色的珠墜,垂在耳邊,煞是好看。

鄰裏常誇果娘會生,生了這麽兩個漂亮的孩子。

換上新褲子,新頭須,李果從衣笥裏取出一件白色短衣。

更換妥當,李果去廚房照水缸,沾沾自喜,李家祖傳愛美。

這兩年,李果勤勤懇懇在包子鋪幹活,再兼之年紀小,工錢不少,還會讀寫,俨然是衙外街貧戶們心中的別人家孩子。

這種轉變,悄無聲息發生。

以至有時,李果去集市跟吳臭頭買肉,吳臭頭還要多切點給他——每每這時,吳臭頭的老婆會偷偷擰吳臭頭手臂。

其實倒不是吳臭頭對果娘還有什麽非份念想,只因他生的都是女兒,一個兒子也沒有,見李果白白淨淨,又聰慧勤快,他心裏喜愛。

漸漸“果賊兒”這诨號消匿,唯有啓谟偶爾還這麽喚他。趙啓谟會用土語念這三個字,帶着京城的口音,于是這稱呼,從啓谟口中念出,便莫名多出幾分親昵色彩。

夜裏從包子鋪回家,李果都會去趙宅,罄哥也仍舊教他讀寫,啓谟也仍舊批改。

只是朱批的評分,從“丙”到“乙”,偶爾還能得個“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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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得甲,趙啓谟會獎勵李果筆墨紙,啓谟小老師也是賞罰分明。

李果和趙宅的主人、仆人相熟後,就連趙夫人對李果的嫌惡也有所減少。畢竟在閩地三載,趙夫人也算是看着李果長大,李果好歹混個臉熟。

今夜抵達趙宅,還沒進入啓谟書房,就聽到書房裏有說話聲音,是小孫來了。

聽罄哥說縣學大考将至,看來小孫又過來找啓谟搭救。

李果站在門外,聽啓谟跟小孫講解詩賦的差異:“詩緣情而绮靡,賦體物而浏亮”(詩抒發感情,華麗而細膩;賦描繪事物,清楚且明朗)。

趙啓谟的很多話,李果都聽不懂,看小孫也只是愣愣點頭,恐怕也沒懂十分之三四。

“罄哥,這說的是什麽?”

李果小聲問罄哥。

“你不需要懂。”

“罄哥也不懂吧。”

李果瞥了罄哥一眼。他近來覺得自己的文化水準已經追上罄哥。也确實,罄哥能教李果的字已不多。

“果賊兒,你站在門外嘀咕什麽。”

別以為聲音小,不料趙啓谟耳聰目明。

“沒什麽,啓谟,我去寫字啦。”

李果怕自己影響啓谟的教學,何況聽罄哥說,縣學裏的教官相當可怕,成績差的學生,很可能被打屁股,還是為小孫那細皮嫩肉的屁股着想下。

“果子,近來聽啓谟說,你時常拿到“甲”,大有長進。”

小孫的聲音從房裏傳出。

“那是當然。”

被誇贊,李果很受用。

雖然很想進書房和趙啓谟、小孫湊一起說說話,但是李果還是離開。

李果學識字,只是為了能識字,而趙啓谟也好小孫也好,他們讀書識字,是為了更遠大的目标,更廣闊的前程。

李果心裏有着失落感,他羨慕小孫,巨有錢,能跟啓谟同學,得到啓谟親自指導。

然而同人不同命,這個道理李果一直懂,不抱怨。

罄哥房中,見李果咬筆發呆的模樣,罄哥想着,是否該告訴李果,他家公子秋期回京的事?

又或許李果知道呢,官員三年卸任,本是常事。

想着往後和李果,或許都将不再見面,罄哥心裏有着淡淡憂傷。

沒人和李果說別離的事,都以為李果知道。

然而李果并不知曉。

衙坊的官員來來往往,可也有許多官員在衙坊定居,李果分辨不清他們的職務,或者因何緣由留在衙坊,也不懂官員是如何升遷,何況趙提舉家在隔壁住了這麽些年,習以為常,根本沒想過三年為期,卸任後,趙提舉會回京城,趙啓谟也會回去。

夏日的蟬鳴,鳴叫不休,趙啓谟站在西廂窗旁,眺望窗外的景色,目光留在李果家的屋頂上。

回想兩人的相識,不禁莞爾,卻不知道會有怎樣的離別。

對于離別,趙啓谟熟悉,三年前,他和京城的朋友分開,被帶到了這千裏之外的東南。

那時的別離也很不情願,對于生活突如其來的轉變,一度也很抵制。

想來人生無外乎如此,有分有聚。

天氣逐漸轉涼,李果仍是一身短袖,出入趙宅。

罄哥已不再教李果讀寫,他沒有能教的東西了。李果還是每天晚上都過來,趙啓谟往往會以讀書為理由,關在書房裏,兩人不逢面。

李果便也真得以為,是因為縣學的升學考試将至,因此啓谟不便和他閑談。

扭頭去找罄哥,無奈罄哥是個仆人,有自己的要務,也沒法陪李果閑扯。漸漸,李果來得不那麽勤快。

一日閑空,李果過來趙宅,趙樸告訴李果,啓谟在書房裏。書房門大開,李果站在書房外,看見趙啓谟背對他,正奮筆書寫。

李果悄無聲息走到趙啓谟身後,誰想還是被趙啓谟發現,趙啓谟不慌不忙将書寫的東西掩藏,回頭問李果。

“果賊兒,可是要來借書?”

李果在趙啓谟這邊借過幾次書,借的大多也沒看。對李果而言,這些書的詞語太深奧,哪怕趙啓谟說是他七八歲時讀的書,在李果看來也是天書。

“唔,上次借的忘記帶來還了。”

就當是來借書的吧,現在來找趙啓谟,還得尋個由頭。

“無礙,下次一起帶來還,你自己到書架挑書。”

啓谟沒有起身,仍是坐着不動,他拿起一本書,看得似乎很專注。

李果掃視書架上密麻的書籍,把手往衣服上擦擦,他才去摸書。他本來心思就不在書上,奈何趙啓谟不大搭理他。

胡亂抽下一本,走至啓谟跟前,說:“啓谟,那我走了。”

趙啓谟擡起頭,瞥眼李果捧在懷中的書,那是一本醫書,講的是人體穴位經脈,就是趙啓谟自己也看不大懂。

“嗯。”

趙啓谟點點頭,又埋頭于書卷。

李果看他拒人的身影,欲言又止,終究是寂落離開。

李果出書房,将書房門帶上,迎面撞見罄哥,罄哥手裏端盤剝皮的柚子。

“果子,拿一個再走。”

罄哥遞給李果一瓣柚子,李果接過。趙啓谟的食物,往往會分食李果。罄哥知道他就是把整盤柚子都給李果,趙啓谟也不會介意。

罄哥進書房,李果已下樓,看李果樣子悶悶不樂,想是又遭公子冷落。

趙啓谟站在窗戶前,默然看李果出宅門,寂寥離開西灰門的身影。

“公子,果子似乎并不知道三年卸任的事,要不要告知他?”

罄哥有點同情李果,他被蒙蔽,對于這段時日的冷漠,李果想來很納悶。

“現在不知曉,離別時自然就知曉了。”

趙啓谟還不想讓李果知道,甚至他也不許小孫、罄哥告訴李果。

罄哥想公子是個極其聰明的人,怎麽反倒在這件事上犯糊塗。

李果的日子如常,每日在包子鋪幹活,從早到晚。以往晚上會去趙宅,現在不大去了,正好能早些休息。

對于趙啓谟的疏遠,李果漸漸也覺察,他不可能覺察不到,何況趙啓谟以往也有過類似的行徑。

突然就不和他好了。

李果想,你不理我,我還不想理你呢。

有時李果又想,或許啓谟真的是課業忙,不是有意冷落。

過段時間就好了,聽罄哥說過,秋日過後,縣學的升學考試結束。

李果期待着秋日的到來。

一個清涼惬意的午後,李果在包子鋪賣包子,忽然外頭排隊的顧客紛紛散去,呼朋引伴,人們歡喜說着:“海大魚”,叫着:“同去同去”。

所謂海大魚,就是生活在海洋深處的巨大魚類。

進行遠洋航海的水手、海商,偶爾會遇見海大魚,傳說中,海大魚如山般巨大,能一口吞噬海船,所以是極其神奇的生物。

見過海大魚的人極少,海港的居民們卻一直有它的傳說。

李果看着成群結隊的人往東城門湧去,他揪住一位路人問:“海大魚怎麽了?”路人瞪圓眼睛,高聲說:“你沒聽說嗎?一頭海大魚躺在林寮灘,比島嶼還大!還活着!哎呀,別拉我。”

路人擺脫李果糾纏,大步流星往城門趕去。

一頭比島嶼大的海大魚,擱淺在林寮灘的消息,像臺風般掃過城東的每個角落,城東的人們紛紛拖家帶口,喚上仆人坐上船趕去林寮灘。

顧客全跑光,柳冒兒包子鋪的夥計們,扯下圍裳,也蠢蠢欲動。

“要去看魚,先把包子鋪關好。”

武大頭從廚房出來,扯開嗓門。

“好咧!”夥計們歡呼,紛紛去搬門板,三五下把鋪門封閉,撒腳丫子奔出城門。

海港無數大船小船下水,魚貫駛往林寮灘。

李果擠上武大頭家的小船,緊緊跟上看海大魚的隊伍。

林寮灘擱淺頭海大魚的事,很快傳到趙宅。趙爹正在宅中招待劉通判,趙啓谟陪伴在一旁。

“哦,海大魚,可是鯨類?”

老趙性情沉穩如是,無視通風報信的仆人,那激動誇張的模樣。

“我曾聽漁民說,三四十年前,正直饑荒,有頭海大魚擱淺在林寮灘,十裏八鄉的村民紛紛爬上去割肉,整整割了三天才割完。”

劉通判可算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愛八卦,愛民俗。

“這麽大!”

老趙震驚了。

“正是,據縣志記載有十一丈之長。”

老趙和小趙的嘴巴長得老大。

他們居住于京城,不靠海,并不知道海大魚是何等傳奇的生物。

“別坐着,快,我們去找艘船,趙公可有船”

劉通判呷口茶,匆匆起身。

“并無。”

老趙暈船,家裏哪可能特意備艘船來用于游玩。

“也罷,我寫個帖子,讓人拿去市舶司,找老楊要艘快船。”

劉通判挽起袖子,趙啓谟遞來筆墨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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