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院中相送
趙啓谟身上有特別好聞的氣息, 挨近便能嗅到。因為在珠鋪當夥計, 李果常接觸商人,曾在一位海商身上聞過類似的香味, 然而味道不及趙啓谟的細膩, 隽永, 記得當時李掌櫃說過,這是龍涎香。
價比黃金。
無法想象, 趙啓谟這些年, 在京城過着的是怎樣的生活,他年幼時, 穿用就相當講究, 到這翩翩甚都的少年時, 更是從頭到腳,無一樣穿用的物品不精美考究。
李果不知道老趙家的財富有多少,才能維持這般奢華的生活。又想他是皇胄,家底自然不一般。
女婢身上的香味, 聞着是薔薇水的味道, 清香素雅, 她牽着李果的左手,小心謹慎地拆解手帕。
另有位小童執着藥瓶,侍立在一旁。李果認出這個小童,就是之前送去酒菜、名帖的孩子,聽啓谟喚他:阿鯉。
手帕拆走,擦洗去舊藥粉, 露出掌心皮開肉綻的傷口,不只掌心,手背也有傷口,這是貫穿傷。雖已不再流血水,但樣子看着吓人。
“傷口這般深,可是和人打鬥,拿手掌擋尖銳物?”
趙啓谟端詳傷處,手心被紮傷是相當疼痛的事,而且沒有足夠的力道,也不會出現貫穿傷。
李果年幼時好鬥,該不是長大後也這樣。
“我跌落在竹叢裏,不慎紮傷。”
李果不敢說他去妓館跑腿的事,不光彩,何況也不願在趙啓谟面前提起綠珠,覺得不好意思,這是很私密的事。
趙啓谟聽李果這麽說,并不信,他猜測恐怕和位女子有關,李果手上才會綁着條香巾。
以李果年齡,他有喜愛的女子很正常,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人。
阿鯉往李果掌中灑藥粉,女婢拿條幹淨的手帕,再次将傷口纏上。
李果用的藥粉,出自舍店居住的一位郎中之手——免費,效果似乎還不錯。趙啓谟家中的藥粉,自然療效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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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婢端走水盆,小童收起藥粉,兩人離去。
李果撿起擱放在桌上的髒手帕,将它捏在手中,輕巧掩入袖子。
“你幾時進入珍珠行?”
趙啓谟将李果細小的動作收進眼底,李果有意遮掩,趙啓谟不點破。他悠然坐着,問一些他特別在意的事情。。
“啓谟,你回京後不久,我離開包子鋪,到海月明珠鋪當夥計,你還記得瑾娘嗎?就是她家的鋪子。”
李果緩緩講述往事。
“還記得。”
趙啓谟點頭。
“珠鋪對夥計要求高,得家世清白,得有師傅要教,本來進不去,多虧阿七幫忙。”
李果沒講王鯨的打壓,以及離開包子鋪後,一度在城東找不到活幹的事。
“阿七現今過得怎樣?”
不是李果提起,趙啓谟已經忘記有這麽個人。
“他呀,總說沒立業不成家,到現在都沒娶妻。”
李果也覺得阿七應該早些成家,省去被人閑言閑語。
“你為何離開刺桐?”
趙啓谟對阿七的興趣不大。
“聽說廣州比刺桐熱鬧,過來長長見識。”
李果不想告知趙啓谟自己抓弄王鯨,以及這條死鯨魚自從趙啓谟回京,就一直欺負自己。
“你在廣州有親友?”
趙啓谟疑惑,不說李果年紀小,背井離鄉,到異地當浮客(外來人口),言語不通,如果無人投靠,根本無法立足。
“沒有,我一個人。”
李果搖頭。
“這麽說,你母親和妹妹留在刺桐?”
這事多少出乎趙啓谟意料,李果的妹妹還很小,母親又是寡婦,不應該在此時分離。
“啓谟,我還不能夠将她們帶出來。”
提起娘和妹妹,李果很慚愧。
趙啓谟臉上閃過一絲愕然,是出了什麽事,以至一家子都要背井離鄉?
“可是你大伯家欺淩你們?”
趙啓谟還記得李果的大伯在城東開酒樓,待李果一家極其惡劣。
“不是,他們那家日子過得極好,和我家了斷親戚,早沒往來。”
李果覺得這也挺好,想看兩厭。
“是發生什麽事?以至你要離開家人,獨身一人到廣州來。”
還過着這麽艱難的日子,就衣服看着光鮮,吃住那麽差。
李果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手指上骨節凸出,手掌粗糙。他心裏其實有些委屈,但也不想被趙啓谟知道。
“和王鯨不合,不過我離開刺桐港前,将他教訓了一頓。”
李果盡量讓自己笑得不要太勉強,抓弄王鯨那事,他後來挺後悔。
“王鯨啊。”
趙啓谟想,我早該想到。
“啓谟,你是不知道,王鯨他爹因為販來昂貴的海貨,朝廷給封了個官,這下不得了,又是巨富還有官銜,王鯨仗着老爹,在城東不可一世,誰都要讓他幾分。”
李果覺得,在城東,就沒有人不怕王鯨。
“賞封大海商這種事,我略有耳聞。那你往後打算一直留在廣州?”
趙啓谟對朝廷獎勵海商的做法,不置可否,但是王鯨這人生性狹隘記仇,一直都在找李果麻煩。
“我,我不會一直背井離鄉。”
李果的拳頭拳起又放開,他很羞愧,往時可能覺得是無奈,可當趙啓谟問起,他內心難過無比。
相別三年,這個當年教自己讀書識字的人,是希望自己有番做為,不想竟混成這樣,被人趕出家鄉。
“你現在的工錢,除去衣食住外,能有多少餘錢?”
如果有需要,趙啓谟可以援助李果,他現在不似年幼時,身上常常沒有銀兩支配。
“啓谟,我不缺錢,還攢下不少托小孫船的水手寄回家。”
李果唯有這點覺得欣慰,他能掙到錢,而且相信以後能掙到更多的錢。
聽到這句話,不意外,李果愛攢錢,小時候就這樣。也難怪他吃住如此差。
兩人交談間,不覺時光流逝,此時已接近饷午,內知進來,問趙啓谟是否要在宅中備置酒菜。
“不用不用,我午時還得回去珠鋪幹活。”
李果連忙起身,要辭行。
他先前才吃趙啓谟一頓酒菜,何況這次又是在趙宅裏,和啓谟相處還算自然,要是遇到趙啓谟那位當佥判的兄長,或者是其他官人,李果也不知道要怎麽相待。
“即是被我聽到,我得讨杯酒吃。”
一個黑瘦人影晃到門口,人未到,聲音先到。
李果看向門口,那人也看向屋內,正巧李果坐的位置朝門,和那人打了個照面。
“你是……”
李果認出那身藍袍,這人居然是妓館常客——胡郎。
“咳,有客人啊,打擾打擾。”
胡瑾也認出李果來,匆忙溜走。
趙啓谟覺察哪裏不對,問李果:
“這是巡檢使之子胡瑾,你認識他?”
哦,原來是巡檢使的兒子,難怪那晚對付醉漢如此威風。
李果想起這位官人畢竟說要幫自己保密,不将自己雙重身份張揚,那自己就也好心幫他喜歡喝花酒、逛妓館的事,也遮掩起來好了。
“适才……看錯了。”
李果不敢說實話,實在沒想到會在趙啓谟家裏遇上他。
“此人住在隔屋,常來串門。”
趙啓谟先前覺得胡瑾博聞多識,是和劉通判一樣的人,不過相處數日,發覺這人有個毛病,為人輕浮。
“啓谟,我該走了,承蒙款待。”
李果行禮,文質彬彬。
“我會停留嶺南一段時日,你常往來。”
趙啓谟起身送客,親自将李果送出廳室。兩人一前一後行走,來到廊屋。
“啓谟,留步,內知會領我出去。”
李果自己認識路,不勞啓谟一路送,太客氣了。
“果賊兒,我贈你的香囊可還在?”
不知何故,趙啓谟突然想起他們交換信物的事,當時說過再次相逢,拿信物相見。
“在的,這趟沒帶在身上。”
李果今日出發前,在要不要帶香囊上,做了一番思考,他聽過戲文,這類信物,呈遞上去,往往是落難的一方對顯大的一方,有所謀求。
因為你我是舊識,所以你得念舊情,得照拂我。
李果覺得不該是這樣,這樣的信物,是往昔的留念。
他今日過來前,就設想過,趙啓谟可能待他不如往日熱情,可能只是想起點昔日的情分,才決定接待他。畢竟三年過去,物是人非。
但此時李果知道,啓谟還是那個啓谟,親近,關切。
“啓谟,我贈你的長命繩,還在嗎?”
李果試探問着,畢竟那東西太低廉,不值錢。
“還在。”
趙啓谟啓唇吐出兩字。
聽到說還在,李果眉眼含笑,不過是一條繩子,他竟也還留着。
“啓谟,我走了。”
兩人交談間,不知不覺已接近門口,李果依依不舍。
趙啓谟點點頭,伫立在庭院中,秋風起,揚起他的寬袍廣袖。
李果邁出朱門,再回頭,趙啓谟仍在院中看着他。
李果回頭再次拜別,轉身離去,再沒回頭。他怕再一次回頭,只能看到空蕩蕩的院子,再尋覓不到趙啓谟英挺的身影,他心中忽然不安起來,并且覺得莫名感傷。
啓谟說他在嶺南只是停留,他住不久,李果知道像趙啓谟這樣出生在世家的子弟,一生中有兩件要事,讀書和出仕。不知道什麽時候,啓谟又将回京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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