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四分珠

舍店後有一口井, 白日總是聚集無數洗衣服、淘米洗菜的人, 到夜晚,又是一波人去洗臉、洗腳。等衆人紛紛洗滌後, 李果才捧着衣服過去, 蹲在地上, 單手輕輕搓洗。

井邊沒有燈火,靠着月亮照明, 還有舍店窗內透出的些微亮光。

舍店屋後樹立兩根竹竿, 拉扯兩條繩子,上面晾滿衣服。

李果想将洗好的衣物拿去晾, 沒找着空位, 這是經常有的事情, 這帶住戶密集,小小的舍店,就住滿二十多人。

李果想,明早還是去四合館問下看有沒有便宜的房間出租。

“果子, 這就去洗衣服, 手上傷好了?”

薛郎中端着臉盆出來倒洗腳水, 正見李果站在晾衣繩下。

“謝謝郎中的藥,已經止血,就是傷口發癢。”

李果舉起左手,手掌上完好纏着手帕,示意他洗衣服沒動用左手。

“這是瘡癢,傷口就要愈合, 你不要抓不要撓。”

薛郎中約莫四十,就住李果隔間。他每日走街串巷賣腎氣圓,跟舍店的其他住戶一樣,早出晚歸,孑然貧窮。

“多虧郎中提醒,再不抓它。”

李果致謝。

将衣物疊挂在一起,李果回屋。這是暫時挂着,等不滴水了,李果還要再出來,收進屋,挂在牆上,等它慢慢風幹。李果的好衣物,都是拿進屋內,要是挂在外頭,第二天就不見蹤跡。

住在舍店有許多不便,這只是其一。

第二日清晨,李果去四合館,館主讓仆人領李果去二樓看房間。二樓有間房在角落處,規格比其他房間小,但也遠遠比舍店的房間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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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便是上間,不似住一樓要蒙塵吃土,好在房間小,租金也相對便宜。

李果從錢袋裏倒出銅錢,看着館舍主婦一個個清點,聚成一小堆,真是非常心疼。

“先收一月租,要續租,需按時繳租,不可拖欠。”

館主在跟李果說規矩,大概是看着李果年紀小,怕他承擔不起。

“我知曉。”李果沉穩應道。

四合館離妓館近,這邊環境也比舍店好,住戶不似舍店那麽雜。

租好新住所,李果匆匆趕去珠鋪。

在珠鋪,李果沒有師傅,老夥計們不喜歡他,甚至排擠他,自然不樂意傳授。幸好李掌櫃看好他,有時會點撥下他。

在海月明珠鋪,李果全靠偷師,同樣沒人教他,甚至東家還莫名地提防他。李果他看着,聽着,默默記心中,過目不忘,過耳記心,學得很快。也是在海月明打下的基礎,否則到滄海珠,日子會相當難過。

“李果,你和我去稱珠,趙首你們看好鋪子。”

李掌櫃分派工作,他喊上李果和他一起到庫房稱珠。

稱珠極其乏味,是挑揀珍珠的一個流程。珠子分九品,第一品的珠子在第一道挑揀程序裏,就被撿出,這樣的珠子,是稀世珍寶,并不放在鋪中。

李掌櫃稱的是中下品的珠子,并根據形狀、色澤和重量再區分價值。

這樣的工作乏味,但需要豐富的經驗,而且哪怕是中品的珠子也價值不菲,一向都由李掌櫃親自過目過手。

只是李掌櫃老眼昏花,不得不喊一人來幫他看重量,并手寫記下。

阿棋做事不如李果細心,其他老夥計,都是人精,李掌櫃又不信任。

李果邊看重量邊筆記,邊留心李掌櫃是如何分珠。平日想教李果的東西,李掌櫃會開口說,他想保留的,李果也很懂規矩不問。

這麽一天,都在庫房稱珠,李果不覺無趣,光澤閃耀的珍珠,又貴重又美麗,每每都讓他心情愉悅。

黃昏,珠鋪關門,阿棋跟上李果說:“不是說要搬家,我去幫忙。”

“我就幾件衣服,一席一被,提過去就行。”

李果莞爾,他又沒有什麽家當。不像阿棋的住處,穿用的東西無數。

“棋哥,等我安置好,再請你過去喝茶。”

李果揮手話別。

來嶺南,李果帶在身上的東西不過一個包袱,但有兩樣貴重物品,一樣是趙啓谟的金香囊,一樣是瑾娘送的一只木盒,木盒裏邊是顆珍珠。

來嶺南前,李果還不懂這顆珍珠的價錢,在滄海珠這段時日的熏陶下,李果已明了他不能收下這顆珍珠。哪日回刺桐,親自帶回去給瑾娘,實在太貴重。

來回兩趟,李果輕松搬完物品。走前,李果去敲隔壁薛郎中的房門,告知自己搬走。

“果子,你一個人去四合館,往後少來這裏。”

薛郎中叮囑。

“你獨自一人年紀小,就怕把你惦記上。”

走江湖的經驗,薛郎中特別豐富。他知道往時雖然有李果富有的傳聞,卻都是傳聞。可當知道李果住進四合館,那就不同,再過來說不準就被人給綁了。

“我會小心謹慎,郎中不必挂心。”

李果很是感激,躬身話別。

薛郎中跟李果一樣,是異鄉人,不曾提過他是否有家室,恐怕也是孤零一人吧。可能是覺得李果年紀小,獨自一人在外不容易,對李果多份照顧。

離開三元後巷,李果想着,往後如還有機會,給薛郎中帶壇酒。

安置在四合館後,沒得空閑歇息,李果前去妓館——畢竟今日花費不少,得掙回來。

來到妓館,李果先去看綠珠,好将手帕還綠珠。

綠珠人已能能下床,李果進屋,她正坐在桌前,對一碗黑乎乎的湯藥發愁,見到李果,她眉開眼笑,親切叫着:“果子。”

她本來還想着将李果冒犯,李果恐怕都不會再來看她。

“綠珠,手帕還你。”

李果将手帕遞給綠珠,這手帕不只洗得幹淨,還折疊整齊。

“果子,送你。”

綠珠沒有接過,她說時臉上微微染紅。

“我洗得很幹淨,一點血氣味都沒有。”

李果以為綠珠嫌髒。

綠珠杏眼怒瞪李果,又低語:“呆頭鵝。”

李果到此時多少有點明白綠珠的意思,他笑笑說:“我走啦,你好好養病。”

擡腳還沒邁出門檻,就聽綠珠喊他。

“果子不許走,我問你句話。”

李果想她是在病中,多寬容她幾分,又返回去。

“你說。”

李果看向綠珠,卻見綠珠吞吞吐吐,又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毅然問:“我要不是這妓館裏的人,你會喜歡嗎”

“喜歡。”

李果回得坦誠,不加思索。

綠珠聽着眼淚眼看就要落下來。

“都喜歡。”

李果拿起桌上的手帕遞給綠珠。

“不管是在這裏、還是在外頭的綠珠,我都喜歡。”

綠珠破涕而笑,抽走李果手中的手帕,用力揩去眼角淚水。

“你是當我妹妹般喜歡吧。”

綠珠對李果扮張鬼臉,到此時,她心裏反倒釋懷了。

“果子,我病要好啦,你說帶我去茶坊,還算數嗎?”

綠珠問着,她煩惱掃去,顯然又恢複往昔的活力。

“還算數。”李果笑道。

他不是随口說說,答應人的事,自然會去做。看着綠珠歡喜雀躍的笑容,李果覺得簡直像答應了果妹,要買什麽好吃的給她,果妹在沖他笑着。

到此時李果也明白,他對綠珠不是男女之情。

夜裏歸家,李果将掙的碎銀、銅板清點,存放進木箱中。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還有樓下靜谧的街巷民屋,李果睜着眼,睡不着。

從去拜訪趙啓谟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天。

趙啓谟不會親自來找他,但有可能會派阿鯉過來。自己已搬家,還是要告訴啓谟新住處。

明日夜晚,如果去拜訪趙谟會不會太冒失?啓谟并沒有再次邀請自己,可當時趙啓谟也說了:“常往來”,可是頻繁前去,真的像對他有所乞求那般。

想得頭疼,李果拉被子把頭蒙上,在黑漆中仍懊惱想着:說是常往來,我去找他,他卻不來找我。

第二日,李果照常去珠鋪,忙碌一個早上。午時,在倉庫和阿棋挑揀有瑕疵的珍珠,從日頭正炎,待至斜陽夕照。李果甩甩酸疼的肩膀,走到鋪中,他剛邁進鋪,就聞到一股熟悉的氣息,很別致的香味,令人遐想,牽動情愫。李果心情激動,兩步做一步,趕到櫃臺處,只是看上一眼,适才的欣喜頓時蕩然無存,歸于虛無。

櫃臺前,李掌櫃在接待一位商人,正是身上有龍涎香氣息的那位富商。

“李果,将乙二櫃的四分珠取來,算足三十五顆。”

見李果過來,李掌櫃正好缺個手腳麻利的人手。

李果應聲,過來從李掌櫃這邊取把鑰匙,他去搬木梯。爬上梯子,打開乙二櫃,從裏邊取出一屜珍珠。推開蓋子确認無誤是四分珠,李果爬下木梯。

捧着木屜到櫃臺,李掌櫃瞅上一眼,确認沒拿錯。

李果端來銀盤,他伸手進木屜裏取珍珠,動作流利,行雲流水般,三十五顆光潤的珍珠落入銀盤中。

“請留承務過目。”

李果雙手捧起銀盤,恭謹地将珍珠呈到留賈面前。

留賈點點頭,接過裝珍珠的銀盤,他彎下身,将盤子拿給一位七八歲的小女孩看,寵溺說着:“玉兒,買這個好不好?”

因為被櫃臺和體型龐大的留賈遮擋,李果先前沒留意到這位小女孩,此時看到這樣的情景不禁咋舌。

圓潤無瑕的四分珠,單是一顆,就極其貴重,何況是三十五顆,足以抵上一棟大宅的價錢。這樣的昂貴物品,看來是要這一位小女孩佩戴。

仔細端詳小女孩,李果發現她眉如墨畫,高鼻眉,密睫毛下,是雙黑亮的大眼睛。

“有勞掌櫃,過些時日,送來宅裏。”

留賈拱手,準備離去。

“留承務慢走。”

李掌櫃親自将人送出鋪外,相當殷勤。

李果跟出到鋪外,待人走遠,才問李掌櫃:“那女孩,可是留承務的女兒?”

“你也瞧出,長得不像我們這的人。等項鏈制好,你随我送去留宅。”

李掌櫃不說人閑語,只談正事。

“好。”

李果想近來掌櫃,不管是去這個府那個宅,都喜歡将自己帶上,顯然是因為自己長得端正,讨人喜歡,心裏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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