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驿街髹商

對街分茶店的夥計張合興致勃勃跑來, 湊到李掌櫃跟前大聲說:“驿街出人命了!”

李掌櫃正坐在櫃臺前算賬, 頭也沒擡說:

“別瞎說,我就住那邊, 怎麽沒聽說。”

“真的真的, 剛發現, 屍體躺在懷遠橋下,脖子這樣被割開, 喝!就只連着層皮, 那頭都要掉喽。”

合三拿手掌比劃割脖子,還把頭一歪, 吐出條紅舌頭, 也是個有表演天賦的人才。

李掌櫃難受地皺皺眉頭。

“合三, 又胡說,你還親眼看見不成?去去,飯都還沒吃,少來惡心人。”

趙首向來瞧不起在食店酒樓幹活的小二, 同樣是夥計, 和珠鋪夥計級別可差遠了, 一身油膩味,人又俗氣地不行。

“合三,你聽誰說?”

陶一舟也是店內老夥計,資歷比趙首還深。

“分茶店裏的客人們都在講咧,我還騙你們不成,還有位酒客剛從懷遠橋過來, 親自見到屍體。”

張合瞪大眼睛,神情誇張。

鋪中的衆人,露出或驚詫或驚喜的表情。一位正在購珠的顧客,說着“這太平世道,哎呀,可怕可怕。”

話雖這麽說,臉上明顯露出興奮的表情,珠子也顧不得買,拽着仆人朝驿街趕去。

張合挨上李掌櫃嚴厲一瞪,灰溜溜跑回分茶店。

李果默默聽着衆人對話,他手裏沒停下幹活,他用抹布擦拭木櫃上的一道墨跡,也不知道是誰記數時,毛筆一揮,把墨水揮灑到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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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店裏沒客人,老夥計們不是喝茶,就是翹腳閑談,整理店鋪、收拾珠子、灑掃這類活,從來都是李果和阿棋在做。

午後,李果見店裏沒什麽生意,跟李掌櫃請假,李掌櫃問他是要幹什麽去。李果說和位友人有約,有件要事要做。

李果來珠鋪快一年,極少告假,李掌櫃想他确實有要事,便颔首同意。

李果走出鋪子,還沒走遠,就聽趙首奚落他:“真當自己了不得,他能有什麽友人、要事?”

李果聽到,當沒聽着,近來趙首特別愛挑他的刺,然而李果平日并沒有輕慢趙首,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将他這尊大佛得罪。

此時的驿街,趙啓谟跟随在蘇司理身邊,兩人站在懷遠橋下。

“趙舍人,你怎麽下橋來,味道可不好聞。”

蘇司理二十三四歲,長得眉清目秀,他用手帕捂住鼻,倒不是屍體發臭,屍體很新鮮,橋下的污水散發惡臭。

“無妨,我聽橋上人們說脖子被割斷,可真是這樣?”

趙啓谟站在草叢裏,雙腳已放在屍體頭側,他彎身去看,發現哪是脖子割斷,死者吐的血流染紅領子,遠遠看着像似脖子被割傷,再加油添醋去說,便是極恐怖的事情。

“脖子未見有傷呀。”

蘇司理将捂鼻的手帕拿下,捏着手帕,又去扯死屍的領扣,血跡污濁,他還拿手帕往死者脖子抹擦,果然沒見刀痕。

“官人,死屍體外無傷,恐怕是內傷至死,我帶回去剝去衣服再仔細檢查。”

“那好,擡回去吧。”

仵作一身粗衣布,他的頭巾綁歪,手指因為剛檢查屍體沾染泥土血跡。不說現下,往日人們見他,也都是遠遠躲避,然而蘇司理待他卻有幾分尊敬。

三四差役過來,将屍體裹上竹席,翻上木架,沉默無聲擡走,仵作緊随其後。

蘇司理任職司理院,雖說是位朝廷親派的官,然而一旦有命案他得親自察看。抵達嶺南,住在城東官舍,趙啓谟因着兄長的緣故,和蘇司理相識,兩人一起喝過酒談過天,都是年輕有抱負的青年,便也就此交好。

今日聽聞驿街出命案,趙啓谟心生好奇,便跟随蘇司理過來看看。

“這裏,怎麽有件壞掉的髹漆”

蘇司理彎身撿起一件紅色剔漆,這是一個四方漆盒,雕刻的圖案頗為精致,可惜漆器上有人明顯毀壞的痕跡,看着像似用什麽工具砸毀。

“适才聽圍觀的人說,死者是位髹漆商,這該不是他的物品?”

趙啓谟先前在橋上,不只是旁觀,還仔細聽人議論。驿街住着五湖四海的人,大多數人的話趙啓谟聽不懂,可也還能聽懂一兩句。

“斷裂的痕跡潔淨,可見剛落在這草叢中,離死者也近,是死者的物品無疑。”

蘇司理收起剔漆,想着報案人稱死者是位建州髹商,昨夜亥時外出未歸,不想死在這橋下,該不是他攜帶的漆盒中有什麽貴重物品?由此遭人劫殺?搖晃漆盒,裏邊空無一物。

“走,我們沿街走走。”

蘇司理爬出橋底,拍拍袍身,趙啓谟跟随其後。兩位青俊,一前一後,行走在熱鬧的驿街,身邊還跟随着兩位帶刀的差役,以及一位十三四歲的貴家仆人,引得路人側目。

還有些當地的好事者,囔囔官人辦案啰,呼朋引伴,跟在他們身後喧嘩,也不怕差役,也不怕司理官人。

蘇司理初來乍到嶺南,聽不懂當地土語,便也不理會這些閑雜人等。繼續沿着驿街行走,走至髹商落腳的館舍下,蘇司理并不進去,而是轉頭,又朝髹商死亡的木橋前去。趙啓谟知道他這是在記算路程,及查看街道。髹商入宿的館舍和懷遠橋之間并不算遠,夜晚這帶酒樓茶坊館舍晝夜熱鬧、燈火照明充足,髹商必然是從它處要返回驿街而死在橋下。

“蘇司理,要到橋對岸去嗎?”

趙啓谟見對岸樹木蔥翠,岸旁并無酒樓館舍類的建築,只是民居。

“正是,我們過去瞧瞧。”

蘇司理年輕力壯,不介意到處走走,就是對屁股後面跟群叽叽喳喳的閑雜人,頗為無奈。他初來嶺南,當地土語一句也聽不懂,都說京城百姓最是難管制,可這嶺南的百姓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呀。

蘇司理和趙啓谟過橋,又往前方走出老遠,漸漸身後圍觀的人少了,走至一家茶坊,身後只剩下四五位閑漢。

“齊和茶坊。”

趙啓谟想着這茶坊還挺別致,開滿薔薇花,擡頭看招牌,寫着齊和茶坊。

“走上許多路,腿酸口幹,我們進去歇息。”

蘇司理看茶坊雅致,裏邊稀寥幾個茶客,心裏喜歡。

趙啓谟點點頭,雖然他口不幹腿不酸,可是到此歇腳也好,順便理理頭緒。

兩人剛要步入院門,就見一位秀美少年領着一位衣着豔麗的美妓出來,正好打了個照臉。

美妓見是官人,急忙退到一旁讓道,不想他身邊的少年直勾勾看着官人身邊一位俊美的紫袍少年,還欲言又止,杠在院門口。

“果子。”

綠珠連忙拉扯李果的衣袖,低聲喚李果名字,李果這才大夢初醒般,連忙讓路,退到綠珠身邊。

綠珠覺得那位紫袍少年邁進院門前,似乎惡狠狠瞪了她一眼,大概是錯覺,她這樣卑微的人,往時遇不着這樣的世家子,更不可能曾經得罪過他。

待官員這夥人進入茶坊,李果回頭往裏邊探看,似乎依依不舍。

“果子,走啦。”

綠珠拉走李果,她年紀輕,常年關在館中,膽子小,不愛湊熱鬧。

李果低着頭,顯得很失落,跟着綠珠離去。

已經在院中落座的趙啓谟,見李果和美妓的身影離去,他将阿鯉喚到身邊,低聲吩咐着什麽。阿鯉說:“是”,便也離去。

“怎麽?”

蘇司理不解,他光想着喝茶,沒留意剛才進入院門,趙啓谟臉上的表情相當豐富。

“我有事托他回宅去。”

趙啓谟說得雲淡風輕。

良家女和妓家女,光從打扮上就能區分,她們身份卑賤,穿戴華美,因為教導的緣故,環境的熏染,她們臉上會不自覺流露出讨好的笑容,扭捏作态。

李果将綠珠送回妓館,綠珠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很是擔慮:“果子,你怎麽啦?”

“沒事,我得回去了。”

李果辭別。

“謝謝果子,幫我了卻一個夙願。”

綠珠行禮,笑語盈盈。

她昨天病好,今天在李果幫忙下,獲得出館許可,終于前往心心念念的齊和茶坊看薔薇。

“快進屋去,別着涼啦。”

李果微笑揮手。

已近黃昏,深秋風涼。

待綠珠消失在眼前,李果低頭往通向四合館的巷子走去,他想着心思,沒發覺阿鯉跟在他身後。甚至适才李果和綠珠辭別的那些對話,阿鯉也趴在牆邊,偷偷聽到。

穿行在深秋寂寥的小巷,李果回想在茶坊院門遇到趙啓谟那時,他本來驚喜地想喊啓谟,卻對上趙啓谟冷如冰的俊臉,也就在這時,李果才意識到他身邊跟着綠珠,綠珠是位館妓。

恐怕被啓谟誤以為自己狎妓,啓谟為人正派,想必很不屑這樣的行徑。

今日也是巧合,午時聽人說驿街出了人命案,午後,李果問綠珠要不要去看,離得不遠,綠珠說她害怕看死人,便沒過去。

不想趙啓谟會和那探案的官員在一起,還順道前來齊和茶坊。看官員架勢,身後還跟群閑語的百姓,李果不難判斷他是探案官員。

三日不見他,不想在這樣的情景和趙啓谟相遇,真是令人慌亂無措。

惆悵地走回四合館,正要進館,李果聽到身後有人喊他:“李工,留步!”

李果回頭,看到正朝他跑來的阿鯉,一時詫異無言。

“李工,公子請你酉時,去驿街楚和茶坊找他。”

阿鯉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沒辦法,李果走路快,阿鯉既然要跟蹤,只能受累。

“知道了,有勞阿鯉告知。”

李果回答,心裏還沒理清是什麽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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