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有所不為

酉時, 李果前往楚和茶坊, 在茶坊入口見到等候的阿鯉,不想他早等候在此。

“公子在裏邊, 你随我來。”

阿鯉将李果領入茶坊, 步上樓, 來到一處雅房,拉開房門, 趙啓谟在裏邊。

趙啓谟端坐在案前, 身旁還有位妙齡女子,女子懷裏抱阮, 纏着趙啓谟說些讨喜的話語。她模樣十五六歲, 說當地土語夾雜着含糊的官話。

大部分茶坊、酒樓都允許賣唱的女子進入, 到客人那邊“蹭坐”,唱唱小曲,掙點錢。這女子年紀輕,膽子卻不小, 見在坐的貴家子不搭理她, 她竟去扯趙啓谟的衣袖。

“阿鯉, 你拿些錢給她,将她打發出去。”

趙啓谟見阿鯉帶着李果過來,淡然将衣袖一揮,擺脫女子。

阿鯉還未掏錢,李果已走過去,用當地語言, 溫聲和女子交談,跟女子說:客人不想聽曲,不要糾纏。女子用手帕掩嘴笑說:“妾看他長得好俊,戲弄他幾句,莫趕我,我這便離去。”

說完話,竟真得抱阮行禮,推門離去。

目送女子離去,李果嘴角明顯彎起。

“你和她說什麽,她竟肯離去。”

趙啓谟覺得閩地土語已是聱牙诘屈,嶺南的土語更甚。李果來嶺南不足一年,當地土語卻說得很流暢,也是令人驚訝。

“只是勸她離開。”

李果想可不能将女子的話,跟趙啓谟說,這人總是一本正經,開不起玩笑。他瞅眼趙啓谟,也覺得儀貌不凡,姿态動作可算世家子楷模。

本來進茶坊時,李果心裏還忐忑不安,此時已經放松許多。

“果賊兒,你過來坐,阿鯉,喚茶博士上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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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啓谟擡手示座,他的言語平緩如常。

李果入座,坐在趙啓谟指示的地方,就在趙啓谟對面。

“啓谟,你今日是和官人到驿街查命案嗎?”

李果不知道趙啓谟在城東的日常生活,但也能由此一窺。

“是的,我跟随司理前去懷遠橋,死的是位髹商。”

趙啓谟不意外李果知道,人命案總是傳播得很快,并且越傳越離奇。

“那知道他是被什麽人所殺嗎?”

李果還是第一次遇到,附近發生人命案,心裏有幾分好奇。

“還沒頭緒,得等仵作檢屍。”

趙啓谟話語剛落,茶博士和端茶具的兩位小童推門進來,趙啓谟将手一擡,大概是做出什麽示意,茶博士笑笑點頭。

這家茶坊,李果跟着李掌櫃來過一次,那時,李果侍立在一旁,李掌櫃和富商看點茶談生意,又風雅又有趣。

茶博士沒有過來,而是在一旁的空桌點茶,而後兩盞茶由小童端過來。

趙啓谟低頭看着變幻中的茶沫,李果覺得他的眉宇似乎有些陰郁。

一旦停下話題,兩人間便有一股看不見摸不着的壓抑氛圍。

李果端起茶盞一口飲盡,簡直是牛飲,他心裏想事情,無心去顧什麽儀态風度。

擱下茶盞,發現趙啓谟還在品茶,李果偷瞥眼前這位優雅飲茶的世家子,見他眼睑低垂,好看的鼻子為茶盞的熱氣萦繞,他心裏在想些什麽呢?

小時候,李果覺得自己很了解趙啓谟。

茶湯白茫茫的霧氣,在趙啓谟臉龐上散去,他擡起眉眼,正對視上李果。

李果斂去一時的慌亂,想着他應該沒發覺自己的偷窺。

趙啓谟緩緩說着:

“你住的地方,人雜混亂,要多加小心。”

“我很謹慎。”

李果輕聲回答,不知道為何,心裏有些酸楚。大概是聽到了他一句關心的話語吧,還以為他要說什麽嚴厲的話語。

“啓谟,我昨日搬到新住所,就在隔街的館舍。”

阿鯉跟随一路,便是在那邊喊住我,大概你也知道吧。

趙啓谟沉穩點點頭,以示他知道。

小童再次遞來一盞茶,李果端詳茶沫,覺得像片山水,只是一瞬,又似雲霧般淡化虛無。

“在齊和茶坊,你身邊那位女子是煙花女子,你怎會和她在一起?”

趙啓谟果然還是提起這麽件事,李果低頭沉默,相當惆悵。

“你不說也無妨。”

見李果無地自容的樣子,趙啓谟不想逼問他。

“妓館、花茶坊這些去所,縱有千金,也有花完之時,況且,要是染得一身病,一生也将毀去。”

趙啓谟的父兄都是官員,向來不逛妓館,趙啓谟在京城時,曾和友人去過官庫喝酒,他也只是去吃酒。官庫的官妓極其美麗,擅歌能舞,但趙啓谟也只是看着聽着,和她們并無體膚之親

“反正說了你也不信。”

李果小聲嘀咕,心裏是不滿的,說得好像他就是去狎妓了,而且還即将毀掉人生。他果賊兒,連妹子的小手都沒牽過——啊,雖然似乎初吻沒有了。

趙啓谟本來端起茶盞,一聽這話反倒笑了,問:“你不說,怎麽就知道我不信?”

李果一股腦抓過桌上擺放的點心,往嘴裏塞,他心情不好時,只要随便有什麽可以吃的東西,就能舒心。何以解憂,唯有吃。

見他這樣,趙啓谟知道是真冤枉他了。李果吃完一嘴的東西,探手又要拿趙啓谟跟前的一盤桂花酥,趙啓谟一把握住李果的手。

趙啓谟的手指平滑溫暖,指尖圓潤,常年幹活的李果,手指粗糙,指節凸起。

“等茶來。”

趙啓谟吃東西一口吃完,才會再接一口,細嚼慢咽,李果這樣往嘴裏狂塞東西,怕是要噎着。

“你可以親口問我,何必派阿鯉跟蹤我。”

李果想起他和綠珠說的那些話,想必都被阿鯉聽去,還不知道阿鯉跟啓谟怎麽說咧。

這樣的指責不無道理,趙啓谟默然。

“只要是你親口問我,我什麽都告訴你。”

将手從趙啓谟的把握中抽出,李果一時激動,以至錯口。當時趙啓谟問他是否認識胡瑾,他不是說不認識嗎,根本沒說實話。

畢竟都已長大,趙啓谟也好,他也好,再不似年幼時的生活那般單純。

“這是我的不是。”

趙啓谟不吝啬去致歉,做錯的,便是錯了。

他待人還算坦誠,做事也光明磊落。獨獨對于李果,他始終不夠坦誠,明明能走直路,他偏偏繞彎道。

聽到趙啓谟的歉語,李果又覺不好意思,他平和情緒,手裏捏塊桂花酥緩緩說:

“我在妓館給酒客跑腿、差遣,夜裏才去。”

李果也不清楚這樣低下的職業,啓谟是否知道。

“白天在珠鋪當夥計,夜裏還去妓館當閑漢?”

趙啓谟這人見多識廣,自然知道有許多人,不只是妓女,依附着妓家生活。

“嗯,每夜錢不少,所以我……”

李果壓低頭,不敢直視趙啓谟,怕被責備。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趙啓谟已不知道是該為李果慶幸,還是把他罵一頓。

“我就在妓館裏認識綠珠,就是齊和茶坊的那位女子。”

李果一股腦地往外說。

“她先前生病好幾天,一直想看齊和茶坊的薔薇,我就帶她過去。”

李果沒有說他手上的傷,是因為幫助綠珠才受傷。

趙啓谟一陣沉默,他知道李果愛錢,不辭辛苦,只要有錢掙。然而妓館跑腿這種事,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将會自毀前程。

以世俗人的目光而言,去吃花酒狎妓反倒是尋常事——除去官員要謹慎,然而到妓館給人跑腿,比走卒之流還要低賤幾分。

“珠鋪的人想必不知曉,若不早将你趕出去。”

許久,趙啓谟搖了搖頭,終于開口說話。

“我……”

李果一噎,臉上才開始有慌亂的神色。

“欲人勿知,莫若勿為。”

趙啓谟看着涼去的茶湯,以他的閱聞,妓館跑腿這是非常嚴重的事情。

“我再不去了。”

李果看着趙啓谟神情凝重,也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件大錯事。

“不只是怕被珠鋪的人知道,你果賊兒不會當一輩子夥計,往後如果成為一位商賈,卻被他人認出曾在妓館跑腿,這便像白帛上的墨點,難以清滌。”

趙啓谟看得更遠,想得更多。這些是李果所不知道的,李果沒能過上體面的生活,有些約定習俗的東西他未接觸。

“從今日起,就今日,再不許去當什麽妓館跑腿。”

趙啓谟聲色俱厲。李果見他這樣,心驚膽戰,只敢猛點頭。

“李果,家父常與我說,有所為而有所不為,是指有些事你可以做,有些則不要去做,要有取舍,要審時度勢。”

不忍過于指責李果,趙啓谟的語氣軟和。

李果沒有父親,母親目不識丁,也沒有兄長,甚至能指引他的長者胞兄這類,幼時天生地長般,到長大也是這般。

“啓谟,我懂了,我好好在珠鋪幹活,不做它想。”

李果看着趙啓谟,仿佛幼時那般,眼裏帶着崇拜。趙啓谟總是懂很多道理,博學多聞。

“我見書上記載,珍珠分九品,視産地、形狀、色澤、有無瑕疵及重量而定。這裏邊自然有許多竅門和學問,你只要精通鑒珠,何愁日後不能自立門戶。”

趙啓谟笑道,他相信李果會有更好的前景。

“哇,啓谟,你連珍珠怎麽分品都懂!”

李果目瞪口呆,他是珠鋪夥計,知道趙啓谟說的無誤。

“只知道點皮毛,書上有許多知識,你也識字,多讀點書,不要荒廢。”

趙啓谟被稱贊,眉眼含笑,他只比李果大一歲,再老成,也還是個少年。

茶坊一別,李果心中歡喜,他在嶺南一年,雖然勤奮努力,辛苦攢錢,但孤零零一人,沒有任何人跟他商議和盤算,沒有任何人提醒他這樣做對不對。啓谟,就是不同一般人,一揮手,把他眼前的雲霧揮去,指出一條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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