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不詳預兆
廉州珍珠屬于海珠, 圓潤, 光彩奪目,品質遠勝于它地産的珍珠, 物美價高。
滄海珠珠鋪主營的便是嶺外的廉州珍珠, 在運輸上, 有地理、水利之便,何況廉州珠名譽天下, 購珠者趨之如骛。
趙啓谟要一顆圓潤無瑕的五分珠, 李掌櫃拿鑰匙給李果,李果搬梯子, 爬上最高處的櫃子, 從甲櫃中, 取出兩盒五分珠。
木盒用的是香木,雕工精湛,所謂買椟還珠,大概如此吧。
李果将木盒遞給趙啓谟, 笑語:“啓谟, 這兩顆五分珠, 你先看看。”在趙啓谟面前,李果并不做介紹,他覺得趙啓谟對珍珠的鑒定,恐怕比他還精通。趙啓谟接過,他拿起其中一個木盒端詳,一起一放, 他打開木盒,看到盒中的珍珠。
珍珠怕汗液,容易遭受侵蝕,趙啓谟隔着絲帛将盒中的珍珠取出,放在手心端詳,此顆珍珠個大,圓潤、晶瑩璀燦,唯一不足的是有一處綠豆大小的黃斑,算不得無瑕。
趙啓谟又打開第二盒珍珠,這顆五分珠無瑕圓滑,美中不足的是色澤不夠明麗。
“還有其他的五分珠嗎?”
趙啓谟将珍珠放回盒中,含笑看着李果。
“隔些日子,還有一批廉州珍珠要來,啓谟,你幾時要回京?”
李果看着趙啓谟,聞着他身上的氣息,眼裏不覺帶着幾絲迷戀。
“要是一月內能到,我人還在廣州。”
趙啓谟笑意不改,他很有購買的誠意。
“約莫二旬能到,敢問舍人居于何處?到時讓李果親自送去,給舍人過目。”
李掌櫃看趙啓谟看珠的時候,沉寂不語,便知道這兩顆珍珠還入不了他的眼。
“城東趙簽判宅,李果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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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啓谟恭謹回答。
“掌櫃,我去過。”
李果點頭。
“好。”
李掌櫃略為吃驚,竟是位大官的家眷。
“需是無瑕圓潤的五分珠,以嫩粉色為佳。還勞掌櫃另做個珠盒,勿用沉香,以瓊州黎洞出的花黎木即可。”
趙啓谟一眼就瞧出珠盒的材質是沉香,珍珠配香木盒尋常可見,然而啓谟在京城有位精通奇珍異玩的朋友,曾告訴啓谟,珍珠其實也畏香,常年置于香木中,容易變黃。
“花黎木珠盒也有,李果,你去取一個過來。”
李掌櫃驚詫香木衆多,這位少年是如何只看不聞,便知道是沉香。
李果取來花梨木珠盒,趙啓谟看後覺得可以,也不再耽誤,此時日薄西山,趙啓谟辭行,走前還跟李掌櫃讨要李果:“還有一事,我不識去海港的路,想跟掌櫃借下李果。”趙啓谟看向李果,李果猛點頭。“舍人客氣,這是小事,李果,你去吧。”李掌櫃早看出來,這位世家子與李果關系親切,雖然他十分驚詫,李果是如何結識這麽位貴人。
李果跟着趙啓谟走出珠鋪,和珠鋪拉開一段距離,李果才雀躍問着:“啓谟,你怎麽突然過來,也不先告知我。”趙啓谟笑語:“路過珠鋪,想起太母大壽将至,要買顆珍珠賀壽。”也是想順道到珠鋪看看李果。
“啓谟,溫潤無瑕,還要色澤好的廉州五分珠,單是一顆,就可以在朝天街盤家大鋪子了。”
李果知道極品五分珠的價格,而在這五分珠之上,還有六分珠,七分珠。六七分珠這樣的大品,就是在滄海珠鋪裏也看不到,絕不輕易示人,其中圓潤無瑕的極品堪稱天價,只供應給宮裏或者由達官顯貴暗自購去。
“這是家夫人的意思,她知我在廣州,書信讓我買顆廉珠帶回京,也省去托人購買,押運的費用。”
趙啓谟身上可沒有帶這麽多錢,何況他還未成家立業,賀壽無需上這麽貴重的物品。
“啓谟,那你要去海港做什麽?”
兩人已經快走到朝天門,出了朝天門便是海港。
“随口說說,并無要事,今日在城東無趣,才出來走走。”
顯然趙啓谟是為了帶出李果,才跟李掌櫃說他要去海港。
“然而,我确實不識海港的路。”
趙啓谟不會承認他花了點小心思,為将李果帶出珠鋪。
李果心裏已知道是怎麽回事,不點破,畢竟趙啓谟向來一本正經。
“啓谟,每每到這裏來,便想起小時候的事。”
李果領着啓谟走向城門,城門外是接天的風帆,人頭擁簇,熱鬧不亞于朝天街。
“在刺桐海港,每每黃昏,都能看見你騎着馬,放學歸來。”
這樣的情景李果記得很清晰,那時趙啓谟的身後會跟群仆人,除去仆人外,還有小孫、柳經,以及讨厭的王鯨。
趙啓谟眺望海面,晚霞絢麗多姿,他心緒飄遠。李果形容的這個場景,他也記得,那時李果瘦小,穿得邋遢,每次見到自己都會追在馬後高興喊着:“啓谟。”
啓谟,啓谟,啓谟……
趙啓谟常常當沒聽到,不理會他。
“啓谟,你在看什麽?”李果湊到趙啓谟身邊,他親切問着。李果挨得很近,趙啓谟回頭,正對上李果眉語目笑的臉,海港的最後一縷殘霞,将李果的臉龐映成暖橘色,海風吹亂他鬓旁的幾絲發,漸漸,趙啓谟眼底沉澱一抹深意,他并不言語。
“啓谟,你看,那是孫家的船。”
李果沒發覺趙啓谟的不對勁,他興致勃勃,指着遠處重疊的風帆和桅杆,他辨認出孫家船的旗幟。
趙啓谟順着李果所指望去,他視力不及李果,仔細尋覓,才辨認出衆多停泊的海船中,确實有艘孫家船。
“看到了。”
趙啓谟颔首,趙啓谟知道孫家的海船都是由仆人在管理,船上沒有小孫。
航海極其危險,風暴,迷航,甚至船員暴動,系性命于鯨波,孫家人一向不願親身随船出航。
突然,李果嘴角的笑意凝固,他縮回手,手指捂在唇上,那是一個驚慌的神情。
就在孫家船不遠處,停泊着一艘三桅巨船,從船型看,這是艘福船,巨船主桅上霸氣張揚着一面旗幟,上書三個大字“王承信”。
“啓谟,天黑了,我們回去吧。”
李果拉走趙啓谟,他不想再待在海港,他內心慌亂無措,又盡量讓自己顯得鎮定。深秋,天黑得快,四周黯淡,趙啓谟并沒發覺李果的異常。再加上趙啓谟的視力不佳,遠物看起來模糊不清——近視眼,他沒有發現王家的船。
這晚,李果翻來覆去沒睡下去,他一直在想着那面“王承信”的旗幟,那是王家海船的旗幟,自從王鯨爹有了個承信郎的低微官職,他家海船便都大書特書王承信。商人,能得個一官半職,那是無上的榮耀,足以壓倒衆商。
十有十是王鯨家的海船,不會有其他巧合。
王家的船,以往不來廣州,他家做瓷器、香藥貿易,跑遠航,去海外,也由此累積了巨額財富。
自從王鯨的二叔王晁因為風痹卧病,王鯨又吃不得苦,不肯跟船,王家海船由仆人在管理,這是李果離開刺桐時的情景。
然而,即使在廣州遇到王鯨家的仆人,也是不妙。
離開刺桐時,一股腦只想出口氣,卻還是太沖動,得罪王鯨是很麻煩的事。
可是,即使李果在刺桐三年間,忍氣吞聲,王鯨也沒少找過他麻煩,這人,從小到大,就一直陰魂不散。
清早,李果打着哈欠到珠鋪,李掌櫃看他無精打采,問他昨晚上哪去了?李果垂着頭回:“昨晚想事情,睡得晚。”李掌櫃誤以為李果是在反省狎妓的事,也不打算再責備他。
李掌櫃繼續記賬,突然又像似想起什麽,擡頭問着:
“昨日可有送那位世家子去海港?”
“回掌櫃,有的。”
李果用力點頭。
“那好,你小子行啊,什麽時候認識這麽位貴人?我看穿着打扮,是位京城人。”
李掌櫃笑得滿臉皺紋。
“他是京城人氏,父親兄長都是大官,我和他幼時就他認識。”
李果傻笑着,說起有趙啓谟這麽位朋友,他非常自豪。
“呵呵,你李果好大能耐,他住在京城,你幼時還能認識他?我怎麽記得你是刺桐人。”
趙首冷嘲熱諷,在他看來,李果肯定是又發揮他那阿谀奉承的本事,千辛萬苦才得以結識這位粉頭粉臉的世家子。
“啓谟小時候住在刺桐,趙公到福建當茶鹽提舉,啓谟是趙公二兒子,跟随過來,他們家就在我家隔壁。”
李果不理會趙首的嘲諷,他又沒撒謊,每一句都是實話。
“竟是有這樣的機緣。”
陶一舟頗為感慨。
“一舟,你別聽他胡扯,他一個小小漁戶,能和茶鹽提舉住在隔壁,還和提舉兒子成為友人?”
趙首閱歷豐富,以他常識,這根本是無稽之談。
“你上次跟我告假,說要去見一位故人,便是他嗎?”
李掌櫃不理會趙首的質疑,他親眼見到那位貴家少年和李果關系親密,他在最繁華的港口,待了大半輩子,什麽稀奇古怪的事沒聽過看過。
“是的。”
李果點頭,他很高興掌櫃相信他沒撒謊,昨天才因為去妓館的事,讓掌櫃失望,今日要是又被懷疑說的不實,那他李果在掌櫃眼中就是個極其不可靠的人。
“我都說了,就是他,果子和他可好啦。”
阿棋激動跑到鋪堂來,他本來在庫房,大概聽到大家議論的聲音。
“前段時間,熙樂樓不是賣新酒嘛,我和果子去看館妓賣酒,咳咳,果子就說在雅間裏看到那位小官人……”
阿棋話還沒說完,李果和李掌櫃一并狠瞪,阿棋立即閉嘴。
“還不去幹活。”
李掌櫃話語一落,阿棋讪讪走開。
這一日除去清早,風平浪靜,衆人如常。午後,李掌櫃說留承務女兒的珍珠項鏈已做好,讓李果随他送去。
李掌櫃解下一串鑰匙,吩咐陶一舟看好鋪子,便帶着李果,捧着裝珍珠項鏈的木盒離去。
留承務居住在驿街街尾,前後挨着海商購買貨物的市頭,以及番商居住的番坊。李掌櫃領着李果穿過人潮,路過一處充滿異域風情的館舍。李果好奇多看兩眼,發現館舍不時有人進出,大多是番人,有的高鼻深目,有的矮小膚黑。
李果不敢耽誤,收回目光,又緊緊跟随李掌櫃。
李掌櫃站在一條深巷入口,回頭對李果說:“李果,下次記住,就是從這裏進去。”
四周嘈雜,李掌櫃自己又有些耳背,他說話聲音很響。
人群裏有人聽到“李果”二字,警覺擡起頭,拉長脖子朝身旁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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