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煙雨百澳

“小官人, 人我幫你背着吧。”

小楊挽起袖子, 想幫忙。他身強體健,背個人不成問題。

趙啓谟腳步緩慢, 臉色蒼白, 模樣狼狽, 他身上有多處血跡,尤其左手臂上, 暗紅一片。然而這些血, 也不知道是這位小官人的,還是他身後背負之人的。小楊想真是歹毒, 那位昏迷的人, 臉上青腫, 還糊着血,也不知道遭了多少罪。

“不必。”

趙啓谟啓唇輕語,他額頭上滲出冷汗,目光看着有些恍惚。

“還是讓他幫你背着, 快放下吧。”

老楊想這位世家子性子還挺倔, 看他腳步虛晃, 說不準一會便栽倒在地。

趙啓谟這才停下腳步,松開雙手,将李果從背後放下。小楊接過李果,搭在後背,他背起李果走在前方,步伐穩健。趙啓谟得以卸下重負, 竟是癱坐在地上,他疲憊不堪,臉色難看,老楊覺察出異樣,問他:“小官人,哪裏受傷了?”

聽到這話,趙啓谟才低眼去看擱放在大腿的左手,血液滲染袖子,因為穿得是紫袍,看得并不明顯,然而仔細端詳,會發現露出的襯袍袖子,鮮紅一片。

“不能耽誤,得快去找個郎中。”

老楊趕緊将趙啓谟攙起,他已發現這位小官人傷得不輕。現下一個昏迷,一個虛脫,也是棘手。

“老船家,此地應有館舍,你可知在何處?”

趙啓谟望向前方,是一處居民聚集區,必然有館舍。

胡瑾的船追着王家船離去,還不知幾時返回,而李果傷成這樣,自己現下身體也不大舒服,需找個地方安置。

“就在前方有家舍店,我領你過去。”

老楊想攙扶趙啓谟行走,趙啓谟搖頭拒絕,他打起精神,邁開步子,跟上小楊。老楊則随在趙啓谟身後,看着他步子邁得大,可人也有些頭重腳輕,真擔心他一會昏迷,也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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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澳,有百澳之稱,此地澳口衆多,日夜有漁船、海船到此停泊。此地原本只住些漁戶,自給自足,随着日漸頻繁的商貿,漸漸有酒肆,有舍店,有食店,也有妓館。

老楊帶着趙啓谟來到一處舍店,趙啓谟賃下一間房,還吩咐店家燒火盆,煮熱水。老楊看他思緒還很清晰,想着大概無礙,便也就差遣小楊去喚郎中,自己則出去看船。

清晨,霧氣并未消散,整個天空也為烏雲籠罩。天氣陰冷,海風低沉嗚咽,老楊直覺是要刮大風。趕緊去看看自家的船拴好沒有。

趙啓谟這邊,李果已安然躺在床上。他一身髒污的衣物,被趙啓谟小心翼翼脫下,堆放在一旁。在為李果脫衣時,趙啓谟也順便檢查衣服遮掩之下的傷,體無完膚,簡直觸目驚心。從背部,到腰間、腹部、大腿、手臂等,無一處不呈現出淤青,這些傷看着像似用木狀的工具擊打,下手很重。趙啓谟輕輕碰觸李果烏青的肩膀,把他披散在肩上的發,收攏到耳邊。趙啓谟未曾見過将一個人打成般慘狀,他想李果挨打時該是有多痛苦,有多恐懼。李果雖然卑賤,可他也會痛,也會哭,是何等冷血,要這般淩虐他。

哪怕此時躺在床上,毫無意識的李果,他仍是将手腳縮起,想将自己卷成一團,這是人受外部打擊時,無助尋求保護的姿勢。這樣的模樣,令人心疼。

他獨自一人被丢到貨艙底下,在那漆黑、肮髒的環境中,想來也曾絕望地哭泣過。

趙啓谟擰起濕巾,擦拭李果的臉龐。稍微碰觸到李果額頭那道傷口,李果便疼得皺眉,說着含糊不清的呓語。趙啓谟停下擦拭的動作,他安撫李果,用手輕拍他的肩。

臉龐、脖頸、還有因沾染血液粘成團的發絲,甚至是髒污的十指,趙啓谟逐一擦拭。趙啓谟從未伺候過人,但他動作細致,十分有耐心。

李果偶爾因為疼痛,會稍微做反抗,大多時候,他都很安靜。

水盆裏的清水,逐漸發紅、渾濁,房中的血腥氣也越發濃烈。趙啓谟端起水盆,将污水倒往屋外,換上清水,再端回房中。

躺在床上的李果蓋着被子,原先髒兮兮的臉已擦洗幹淨。他的睡容祥和許多,先前緊皺的眉頭,也得以舒展開。

趙啓谟手捂李果額頭,仍是燙手。李果仍在發燒,萬幸的是,他額頭上那道口子血液凝結,不再流血。

小楊去喚郎中,還未回來,恐怕那郎中住得遠,一時半會還來不了。

趙啓谟解開香囊、佩玉,取下革帶,他脫去穿在最外層的紫袍。紫袍之中,是一件香色的褙子,褙子裏邊還有件白色的衫子,這衫子裏邊,還有件黑色貼身的上衣。他穿得多,也講究,衣服一重一重,不似李果,單穿一件夾棉的褙子,褙子內便是貼身的衣褲。

織金的紫袍平放在椅子上,而後搭上香色的褙子,趙啓谟外穿白色衫子,他挽袖查看自己手腕上的傷。

那是一處刀口,橫切在手臂上,皮肉外翻,幾乎深可見骨。

看着它,趙啓谟額上的冷汗再次滲出,他心裏也是慌張。他從未受過這樣嚴重的傷,他自小受到很好的保護,連磕過、碰過都不曾。

先前只着急将李果背下船,并未留意自己傷成怎樣,也忽略了傷口的疼痛,此時看到,才覺心驚膽戰。

咬牙忍痛,拿巾布沾水,沿着刀口将血跡拭去。而後,想撕裂褙子,撕出條狀,好包紮一番,奈何衣物料子太好,又結實又柔韌,根本撕不開。最終只得撿李果的腰帶,用水洗淨,纏在自己受傷的手臂上,姑且做止血用。

做完這些,趙啓谟爬上床,挨着李果躺下,他沒拉李果被子,只蓋着一件織金錦袍。

昨夜一夜未眠,長途奔波,又被霧水一身澆泡,本已寒氣入體,再兼之在船艙背負李果勞累,再兼之被劃傷手臂,失血許多,這番痛苦疊加之下,向來養尊處優的趙啓谟不只是疲憊不堪,四肢酸楚,他還頭暈發燒。

躺在床上,趙啓谟掙眼望着窗外,不知何時起,外頭煙雨蒙蒙。

聽着雨打屋檐的聲音,趙啓谟昏昏欲睡,但他還是強打精神,想讓自己保持清醒。

趙啓谟的身邊,李果安然睡着,能聽到他均勻的呼吸聲。趙啓谟低頭打量李果,李李果臉上帶傷,模樣可憐,惹人憐憫。哪怕是在傷病中,李果的模樣也頗為動人,他眉尾細長秀氣,睫毛濃密,有着小巧、輪廓精致的鼻子,雙唇則因為發燒而呈紅,像似咬了胭脂。趙啓谟的手撫上李果臉龐,他用手背輕蹭李果淤青的臉頰,目光則是落在李果的唇上。

在每個落海的夢境中,這樣一張臉,總是在眼前放大,仿佛就将貼上來。趙啓谟此時,已明了夢中那份神秘而浮蕩的情感。可他并不慌張,也似乎沒那麽恐懼,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收回。

什麽都沒開始,什麽都不會結束。

一路被拖進深處的貨艙,途中李果曾醒來,并且竭力掙紮,因此沒少挨王九和猴潘的拳打腳踢。待李果奄奄一息,兩人才丢棄李果,滿意離去。這兩人離去同時,也帶走唯一的光線。

四周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李果躺在地上無法動彈,他或許哭了,或許沒有,李果分不清臉上是血是淚。他虛弱得無法去崩潰地嚎啕大哭,只是似有若無地抽泣。

人在孤立無援,病痛難受的時候,特別脆弱,李果多希望能有個人來救他,然而他知道無望。他在王鯨船上,王鯨船在海上。沒人知道他被王鯨劫走。

李果緩緩将手腳縮起,用手臂把自己抱住,像似有人在擁抱他,庇護他。

迷迷糊糊中,許多往日相熟的臉龐在眼前晃過,有娘、有阿七、有果妹、有小孫、有掌櫃,還有瑾娘,還有啓谟。

唯有啓谟的模樣從年幼到年少,在瓦肆,啓谟說:有何不可,他一把折傷王鯨的手臂。端坐在楚和茶坊裏的啓谟,他說:你果賊兒,不會一輩子當夥計。

李果想着趙啓谟的臉,想着他午後出現在珠鋪的情景,暖暖的晚霞,灑在他身上,趙啓谟臉上綻出笑容。

這仿佛便是藥了,能緩和李果身體的疼痛,安撫他的心。

然而李果并沒有得到平靜,傷情在加重,他發燒、難受,昏昏沉沉,神志不清。混亂中,他覺得有人在搬動他,有股很好聞的氣味,将他環繞,一堵厚實暖和的背,在承載他。

熟悉的氣息,令他安心,他想起這是趙啓谟身上的龍涎香。可是他已力乏得掙不開眼睛,只能用微弱地聲音喚他:“啓谟。”那人輕輕回着:“嗯。”

李果摟抱住他的脖子,将臉貼靠在他肩上,嗅着他衣服上的香氣,李果安然、寬心,陷入昏迷。

是啓谟,是他陪伴在身邊。啓谟,有他在就好。

店舍外的雨越下越大,嘩嘩響着。李果側卧在暖被中,昏沉沉睡着。他的身後躺着趙啓谟,趙啓谟胸挨靠李果的背,隔着被子摟抱李果——失血低溫下,不自覺地趨熱動作。兩人頭挨着頭,背貼胸,睡在一起。趙啓谟的身上還披着那件織金紫袍,遠遠看去,像用着他的錦袍,将自己和李果裹在一起。

“吱呀”

房門被胡瑾推開,胡瑾身後站着宛如落湯雞的小楊,以及一位背醫箱的老郎中。

“噓。”

胡瑾将食指放在唇邊,他臉上帶着揶揄的笑,他撚手撚腳,領着郎中走入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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