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風雨夜的相偎

胡瑾手放在趙啓谟身上, 輕輕将他搖醒, 啓谟睜眼起身,身上披的紫袍滑落。他穿着白色的衫子, 袖子上滲透着斑斑血跡, 胡瑾一眼便瞧見, 着急問他:“趙舍人,你受傷了?”

趙啓谟坐在床上, 看着胡瑾和一位老郎中, 還有房門口站的小楊,他恍惚的神情一晃而過人, 此時已有八九分清醒。

“胡承信, 那王家船攔下了嗎?”

說着他便要下床來, 雙腳踩在地上,還沒站起,便覺眼前眩暈,胡瑾急忙将他扶住。

“自然是攔下, 先別說這些, 你坐好。”

胡瑾擡起趙啓谟流血的左手臂, 拉起袖子,見上頭綁着布條止血,那布條已經滲滿血液。胡瑾神色一滞,問:“如何受傷?王家那死胖子喂了狗膽,連你也傷?”

趙啓谟的傷手被胡瑾遞給老郎中,老郎中拆上頭纏的布條, 他動作慢悠悠。

“我手臂無礙,止血縫合便好,倒是李果,我抱走他時,他躺在血泊中,他額……”

纏裹的布條有小部分沾粘在傷口上,拆開時,扯動傷口,趙啓谟疼得眨眼睛,話語也戈然而止。

“他額頭上有條二寸長的裂口,失血嚴重。我查看他四肢、腹部,均有打擊的痕跡,體表傷倒無妨,恐有內傷。”

纏過的布條全部拆走,趙啓谟的傷口呈現,足有三寸,切口平滑,很深,胡瑾一看便知道是刀傷,而且刀子還非常鋒利。

“你先別管李果的傷,郎中在,讓他仔細瞧瞧,倒是你這傷,我看分明是刀割,誰割的?”

胡瑾相當生氣,在他地盤上,王家那個死胖子敢這般造次,他打李果也便罷了,李果只是個貧困的孤兒、浮客,可這趙佥判的弟弟,堂堂的世家子,趙家人,也是他一介商人敢胡來的?

“我晚些時候,再和你細說。”

趙啓谟此時疼得厲害,那老郎中正拿藥水澆他傷口,他咬牙強忍。此時小楊已喚進來,讓他去端水、點燭。

“醫箱中有針線,你先淨手,再把它取出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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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郎中連胡瑾也差遣,他一個慈眉善目,說話溫吞的人,話語卻很有分量。

待胡瑾将針線取出,老郎中又要他将燭火端來,而後把針在燭火裏慢慢烤。趙啓谟看着便知道,一會是要縫合傷口,他這人怕疼,往時畢竟很少有疼痛經驗,一會縫合,他是不敢看,只能盡量把手臂放松,将臉別到旁邊。

“把這個咬上。”

胡瑾遞給趙啓谟一個木咬器,老郎中醫箱裏工具倒是齊全,趙啓谟搖了搖頭。

老郎中一點也不客氣,慢慢悠悠地紮針,扯線,一針一針,一揪一揪,跟在受刑似的,疼得趙啓谟臉色蒼白,冷汗直落。

慢工出細活,終于縫好,傷口用細麻布纏上,趙啓谟得以解脫。趙啓谟起身站在旁邊,此時胡瑾已将李果從床裏邊挪出來,他打量李果的臉,怒罵着:“多好的一張臉,打成這樣,還有沒有王法!”仿佛不打臉,便有王法了。

老郎中悠然檢查李果身上的傷,把他貼身的衣服、褲子都扒了,待老郎中到處細細看過、摁過,趙啓谟連忙将被子拉上,遮蓋李果。

“額頭這傷口還是得縫,你們誰上床去,把他擡起身來。”

老郎中怕一會病人疼痛醒來,胡亂掙紮,就麻煩啰。

趙啓谟登上床,将李果抱起,讓李果依靠在自己肩上,發燒難受的李果往趙啓谟身上蹭了蹭,趙啓谟低語:“別動。”仿佛是魔咒般,李果又安靜下來。

“鉸剪。”

老郎中對胡瑾使喚,胡瑾守着醫箱,抛過一個怨念的小眼神,乖乖遞上把鉸剪。

老郎中接過鉸剪,咔嚓咔嚓剪掉李果額前的一撮發。而後,才開始縫合傷口,紮上第一針,還沒扯線,李果便疼醒了。也好在他發燒,渾身滾燙,燒得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抱着他的人是趙啓谟,竟也不掙紮不反抗,有氣無力說着:“啓谟。”趙啓谟伸手捂住李果眼睛,輕聲安撫:“別看,不疼。”這分明是诓人,老郎中那手法,可是相當疼。李果乖乖地偎依在趙啓谟身上,他側着臉,嗅吸趙啓谟身上龍涎香的氣味,有一兩下實在疼得難受,他還用手指去撓趙啓谟袖子。老郎中慢吞吞地縫合,趙啓谟直覺比适才縫合手臂的過程還漫長。

縫合好,老郎中問李果有哪裏特別疼,胸口會悶嗎?胃會絞疼嗎?手腳還能活動嗎?李果燒得沒剩幾縷神智,只是搖頭。

老郎中寫下幾帖藥方,從醫箱裏取出一瓶藥水,對趙啓谟說:“滴在手心,搓熱,再塗抹到淤青處。”

趙啓谟接過藥水,點點頭。

胡瑾送走老郎中,順便差遣手下去抓藥。老楊過來和趙啓谟辭行,說外頭刮起大風浪,他們祖孫打算明兒回去,如無其他差遣,他們便去守船了。

舍店裏,李果仍是昏睡,趙啓谟坐在床旁,為李果擦藥。

李果長得清瘦,雖說不至于皮包骨,可身上也沒有多少肉。他小時候渡過一段挨餓的日子,這家拿個瓜那家順個梨,沒少被人驅趕責罵。到後來不至于窮得一天只能吃一頓飯,可生活不寬裕,吃着別人家的剩菜剩飯,也渡過一段日子。趙啓谟離開刺桐的時候,李果的日子過得算是好了,有工錢拿,吃用也還夠,也是那之後開始蹿個,個頭是拔高了,人倒瘦得很。

同樣一條命,有的富貴榮華,一生足不沾塵;有的俯身泥濘,揮汗如雨,手足并用,也不過求得一餐。趙啓谟懂得這個人世,卻仍是為李果不平。

要是李果有父兄,有家族撐腰,王鯨根本不敢這麽欺負他;要是他三餐也有魚有肉,也不至于瘦成這樣。

将滴在雙掌的藥水搓熱、勻開,趙啓谟擡掌,輕輕捂在李果腹部的一處淤青上。今日天氣惡劣,又因傷情耽誤,還回不去廣州。待回去,再找個好郎中,給李果瞧瞧傷。

塗好藥水,趙啓谟把李果蓋得嚴實,正在整理被子,突然聽身後說:

“趙舍人,外頭刮風大雨,好多食店都關了,只買得一些魚粥,湊合吃吧。”

胡瑾提來食物,用一只陶缽裝着,擺在桌上,還冒着熱煙。

“多謝胡郎。”

趙啓谟起身致謝,他早已饑腸辘辘。

“現下是走不了,待明日風停再回去。”

胡瑾擺擺手,以示客氣。他自己搬來張椅子坐下,翹着腿,看着還挺悠閑。

“那王家船……”

“我要他船抛錨、停泊在港口,喚幾個手下守着,王家死胖子看着挺橫,可這種天他也沒處跑。”

胡瑾回想起王鯨不可一世的樣子,還有些惱火。

“可惜,抓他回去恐怕也不過賠點湯藥錢,拿他沒辦法。”

胡瑾嘆息,可憐李果沒爹沒兄,沒有個刺桐親戚幫他出頭,白白讓王鯨欺負了。

“他對李果動用私刑。”

趙啓谟不能忍受把李果打成這樣,現在還不知道傷得有多重,李果還未清醒。

“他們往時在刺桐多有糾葛,照那死胖子所言,李果逃來刺桐前,曾串通番人将他打了一頓,有多人能證言。”

胡瑾自然是詢問過王鯨,為什麽他一個有頭有臉的海商,要劫走李果。

“你手臂的傷是怎麽回事?如是王鯨所為,那他逃不過杖責。”

胡瑾仍在在意趙啓谟手上的傷,回去他可怎麽跟老趙交代,雖然這是小趙自己不聽話。

“關撲。”

趙啓谟想是瞞不住,只得直說。

“關撲?”

胡瑾瞪大眼睛。

片刻後,經由趙啓谟簡略的陳述,胡瑾終于明白是怎麽回事。

“這般說來,你和王鯨賭博,贏得李果,李果是你贏來的?”

胡瑾摸着光滑的下巴,賊賊笑着。

趙啓谟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指,他當時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無論如何要将李果帶走。現在想來,所作所為實在偏離禮教,可不能讓兄長知曉。

午後的南澳昏天暗地,暴風狂雨,趙啓谟在刺桐住過,同樣是海港,他知道這是臺風來了。

到夜晚,閃電如雷,噼噼啪啪,将昏睡一天的李果驚醒。李果手腳揮舞,慌亂哭叫着:“不要。”卧在一旁的趙啓谟連忙起身,安撫他:“莫怕,是打雷。”四周漆黑,李果看不清趙啓谟的臉龐,但他辨認得出聲音,他欣喜問:“啓谟,這是哪裏?”趙啓谟想他昏迷許久不曉事,剛醒來,人還很迷糊。

“你安心睡,這是南澳的一家店舍。”

趙啓谟輕聲低語,将被子拉回李果身上。

“啓谟,我想是做了噩夢,夢見被王鯨和猴潘他們一頓打。”

李果将身子往趙啓谟身邊挪,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白日燒的炭火想是熄滅了,被外真是滴水成冰。

“嗯,你身上有哪裏十分疼嗎?手腳還能動嗎?”

趙啓谟想他果然是迷糊的,還沒有十分的清醒。

“都疼,原來,那不是夢呀。”

李果縮縮手腳,又将身體卷起來,他的聲音失落,竟像要哭出聲來。

“你不在的,我又在做夢,我想是還在船艙裏。”

說着便是一陣抽泣。

趙啓谟心中揪疼,将李果攬抱入懷,安撫着:“胡承信把王鯨抓了,整船的人都扣下來。”

李果在趙啓谟懷裏蹭了蹭,喃喃說:“可是我看不到你,黑漆漆的。”

“那是沒點燈,你躺好,我去點燈。”

趙啓谟笑着,爬起身,他想離去,李果卻拽扯他袖子。

“燈亮起,你便知道是我,這也不是夢。”

趙啓谟将李果的手指拉開,他下床去,在黑暗中摩挲,找到火折,卻怎麽也燒不出火來。風雨夜,火折受潮。

“啓谟。”

李果在焦慮喊着,他昏迷前便是在黑漆漆的船艙,醒來仍見不到絲毫光芒,他的心中十分恐懼。

“我在。”

趙啓谟無奈,摸回床,他攬着李果,躺回被中。

李果的身體不像先前那麽滾燙,他燒退許多,但體溫還是比常溫高。他的手臂摟着趙啓谟脖子,人偎依在趙啓谟懷中,這是一個相當親昵的動作。然而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趙啓谟想他病得迷糊,不忍将李果推開,反倒将手掌輕輕貼在李果腰上。

“啓谟……”

李果的臉龐在趙啓谟脖間、臉龐輕蹭,像讨好的小狗般,溫熱氣息在趙啓谟耳際萦繞。不只是用身體蹭,他還伸手去摸趙啓谟的鼻唇,像似要确認他真得存在般。

黑漆中,有溫熱、柔軟的東西貼在趙啓谟的嘴邊,等趙啓谟反應過來,李果已趴在趙啓谟身上,正動情的親吻他。李果只穿着最貼身的衣物,趙啓谟也只是一件衫子,兩人身體契合,一時連趙啓谟也覺得,自己像似又發起燒來。

窗外的雷電已停止,風雨聲蕭蕭連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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