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忘形之交
晨曦初綻, 一夜風雨洗刷, 空氣分外清新。舍店主人,早早拿起工具, 在外頭掃落葉, 竹帚刮過石階, 沙沙作響。
李果一夜好眠,到此結束, 他睜開眼睛, 先是覺察天亮,繼而, 才發現自己趴在別人身上, 那人身體很溫暖, 而自己大概因為太舒服,手還攬着對方的腰。
将頭擡起,入目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劍眉高鼻, 雙唇微抿, 有幾縷淩亂的發絲, 落在他赤裸的脖頸。
李果頓時如遭電擊,慌亂得不行,他發現自己趴在趙啓谟身上,而他只穿貼身的衣褲,趙啓谟也只是穿件白色的衫子。
幾乎在震驚的同時,昨晚的記憶也如洪流般湧來, 李果面紅耳赤,手足無措,此時哪還顧得去疑惑,他怎麽逃出王鯨的船?怎會和趙啓谟在一起?腦子不停重複昨夜他抱着趙啓谟一頓啃的情景,而啓谟還還親了他。
雖然趙啓谟只穿着衫子,但他衣服上仍有淡淡的龍涎香味,李果嗅着屬于啓谟的氣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端詳趙啓谟的五官,李果一時心跳失律,頭暈炫目。擡手摸額頭,碰觸到縫合的傷口,疼痛感襲來,這才讓李果冷靜許多。他小心翼翼、試圖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趙啓谟身上爬下,剛把腳挪開,身體支起,趙啓谟的眼睑顫動,已覺察,果然随即睜開眼睛。
四目相對,李果目光閃躲,趙啓谟眸子黑亮,坦蕩直視。他支起身體,坐在榻上,覺察自己的領口松開,不慌不亂地整理領口,系牢衣帶。
“四肢可還好?能運轉自如嗎?”
趙啓谟聲音平緩無起伏,似乎他根本就不知道李果趴他胸口睡了一晚,及昨晚他們擁吻的事。
“都都能動。”
李果除去遍體鱗傷,每塊骨頭都疼外,手腳并沒被打殘。
“可有哪裏疼?”
趙啓谟躺靠在床上,他頭微微偏側,抓攏散落在脖頸的發絲,李果盯着他英氣的下巴,線條優美的唇,吞咽口津說:“不不疼。”
“快躺回去。”
趙啓谟回過頭,只見李果抱着膝蓋坐在角落,把臉埋在雙膝。他赤腳薄衣,毫無自覺,心中不安。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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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果胡亂拉被子,把自己蓋住,連同臉也蒙上。他臉又紅又燙,像似發着高燒。
“啓谟,我怎麽在這裏,可是你救了我?”
李果蒙在被中詢問,在此情此景下,他一見趙啓谟,就不由自主地羞赧。
“和你一起的夥計說是你仇家劫人,又得知王家船停泊在港內,便猜測是王鯨所為。”
趙啓下床,衣物窸窣,李果拉開被子,偷看趙啓谟的背影。他隐隐記得,曾伏在趙啓谟背部,親昵摟着他的脖子。躺在床上仰視,趙啓谟的背影高大,身材挺拔,李果見他安然套上褙子,系結好帶子,又在褙子外,套一件寬大的紫袍。看他振衣袖,扯衣領。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卻讓李果胸口一熱,仿佛他們昨晚親密無間,做了不可描述之事,清早,啓谟下床穿衣。
“那,那你怎麽把我救下?”
李果回想先前遭受的折磨,仍心有餘悸。
“我去找王鯨,讓他将你放了。”
趙啓谟低頭扣結革帶,他的左手有傷,動作多有不便,顯得笨拙。
“死鯨……王鯨,他有刁難你嗎?”
李果覺得不會那麽簡單,王鯨想折磨他,讓他屈服,任由王鯨做那種事,根本不會輕易放人。此時回想王鯨的意圖,真是令人作嘔,李果打死也不從。
在港口長大,李果知道航海途中,因為缺乏女性,有些人便有那種嗜好,他聽聞過。
想着怎能做那等傷風敗俗的事,卻又去看趙啓谟,看他英拔的身姿,厚實的背,革帶系綁的腰身,心口又是一熱,李果覺得自己定是失血嚴重,才這般神志不清,胡思亂想。
“起先不肯,後來聽聞巡檢司的船追來,才肯放你下船。”
趙啓谟平緩講述,他隐去自己左手的傷,他并不想讓李果知道。
“啓谟,我做夢都想着你能來救我,還好有你,否則我早晚被人打死。”
李果說至此,回想起那些棍打腳踢、辱罵耳光,饒是他這樣糙實的人,身子也忍不住抖顫。
“往後,做事三思,不可圖一時之快。此次是萬分僥幸,得以當夜救出,若是耽誤一至二天……”
趙啓谟穿戴整齊,回過身來,在他看來,李果此番遭遇,王鯨自然是理虧,行為暴虐,令人發指。然而李果不知深淺,便去報複,也有些魯莽。
“啓谟,我知錯了。”
李果聽得臉上慘白,若是耽誤一至二天,還不知道王鯨要怎麽折辱他,那必然是生不如死。
“錯不在你。”
趙啓谟并不覺得李果錯了,他受到欺淩,難道去責怪被欺淩者竟敢反抗?
李果聽着,眼角濕潤,他忍住沒讓淚水滑落。猴潘和王九都說他活該,因為他下賤不馴,在虐待謾罵中,李果幾乎以為真是如此,然而趙啓谟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
“你昏睡多時,想必腹中饑餓,我這就去食店買些吃食,果賊兒,可有想吃的東西?”
趙啓谟坐在床邊,居高臨下看李果,他的神情特別溫柔,以致李果看得失神,癡癡說:“都好。”啓谟買的都好吃。
趙啓谟走出房間,離開店舍,他臉上的溫和笑意消匿不見,甚至顯得冷峻。
昨夜李果親吻他之事,趙啓谟自然記得,他不确定李果于迷糊之際,是否還有記憶。
也許有,也許沒有。
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思,那便是絕無可能。
李果在病中,着實不忍在此時對他冷漠,何況,此生,恐怕也唯有這些時日,能與他相伴。
此時的李果,挪動身體,趴在原先的趙啓谟卧處,那地兒似乎還有他的餘溫。李果仍在想昨夜的事,他後來有些記不清,只記得啓谟也吻他,可是記得不真切,恐怕是自己幻覺。他對啓谟這番心思,可千萬不能讓啓谟知道。他得小心翼翼掖着,藏在內心深處。
清早,李果正小口吃着米粥——趙啓谟喂他,李果笑得雙眼眯成一條線。胡瑾突然闖進來,有氣無力說:“王家那死胖子跑了!”
昨夜臺風,想着王家船出不了航,胡瑾那幫手下紛紛回去睡覺,沒人守船。到淩晨時,胡瑾出去查看,那會臺風還未消停,趕到海邊一瞧,哪還有王家船的蹤影。
居然不顧危險,迎着狂風暴雨出海。
王家那是巨船,專門跑海,不容易掀翻,胡瑾的巡檢船很小,跑得快,可驚波駭浪中,有進就無出。
胡瑾不甘心,追了一段路,想着再追就出嶺南界,超出管轄範圍,這才折回。
“如何跑了?”
趙啓谟放下湯匙,冷靜詢問。
“他昨夜頂着臺風出航,這是在誇贊我胡瑾猛于臺風嗎。”
胡瑾頹然坐下,說着自嘲的話。
“啓谟,我自己來。”
李果從趙啓谟手裏拿走湯匙,他捧着碗,慢慢勺粥吃。
似乎李果也很平靜,胡瑾看着他,心裏有愧意。
“唉,我這番出航,真是虎頭蛇尾,一事無成。”
胡瑾仍在責怪自己。
“胡官人,不怪你,王鯨強橫慣了,即使押去司理院,也奈何不了他。”
李果心裏清楚,他是被白打了。
“李果,有件事你倒是可以放心,他下遭再不敢到廣州來。”
胡瑾說到這裏,才露出笑容。
“嗯。”
李果點頭,他早知胡郎仗義。
午時,趙啓谟、李果跟随巡檢船返回廣州。海風大,深秋天又冷,李果只穿身單薄的衣褲——他的褙子沾染血跡,髒污不堪,不能穿。趙啓谟見狀,脫下自己的紫袍給李果。趙啓谟說:“你披上,我衣服穿得多。”李果接過,套上紫袍,将自己纏住。他和趙啓谟坐得開,然而一路他都在偷瞧趙啓谟,還以為沒被發覺。
趙啓谟想,昨夜的事,李果顯然記得,趙啓谟心裏也有些慌亂。
船逐漸挨近廣州,一夜未歸,擅自出海,單是這兩樣,趙啓谟回去便得挨兄長責備。
“趙舍人,昨夜見你出航,着急下,派人告知趙簽判,你回去若是挨訓,可不要怪我。”
胡瑾這是無奈之舉,當時那種情況下,若是趙啓谟有個不測,追究起來,胡瑾知情不報,還不拿他問罪。
“不會。”
趙啓谟搖頭,他早知道回去會受訓責,出海前就已知道。
“可得好好跟你兄長說說,讓他不要過于責怪你。你這是義舉,為救友人,不顧自身安危。”
胡瑾是個武官,他的觀念裏冒性命危險去救人,便是義舉,是英雄豪氣。然而他并不知道世家門第不這麽想。
趙啓谟看眼卧躺在船艙中的李果,想他是睡着了,聽不到,這也好。
“我自會和兄長分說。”
趙啓谟這不過是敷衍之話。他和李果,說好聽點是忘形之交,不顧忌身份地位,而去結交;說難聽點,是自甘堕落,與下人為群,荒誕不經,逆情悖理。
船到廣州,趙啓谟要抱李果,胡瑾攔阻,用手指戳着左臂,示意趙啓谟有傷。于是李果由胡瑾背負,胡瑾将李果送到四合院,并派人去珠鋪通知人。此時,趙啓谟已自顧往城東走去,他穿着香色褙子,失了紫袍,左手臂上掩着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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