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院門大開, 內知站在門外探看, 一見趙啓谟回來,急忙高呼:“二郎回來啦”, 頓時一窩蜂湧出許多人來。趙啓谟一看這架勢, 就知道自己一夜未歸, 把兄嫂急壞了。
趙啓世在院中等待,他一身燕居服, 今日又非沫日, 顯然是在憲司那邊告假。
“我擅自出海,讓哥哥擔心了。”趙啓谟走過去行禮。
兩位兄弟, 相貌有七八分相似, 但啓世的性情要比趙啓谟更嚴謹幾分, 是個不茍言笑的人。
趙啓世見弟弟只穿着褙子回來,遺失紫袍,頭發還有些淩亂,不成體統, 但他只是淡淡說句:“進去吧”。
趙啓谟不再多言, 跟随兄長, 靜靜回廳堂。此時,早有奴婢去內房通報簽判夫人、有奴婢去燒水、去做飯。等候一夜的宅院,又運轉起來。
“叔叔回來了?”
佥判夫人在婢女随同下,匆匆趕來,見到趙啓谟狼狽的模樣,顯然很吃驚。
“慚愧, 讓哥哥嫂嫂擔心。”趙啓谟起身行禮。
“叔叔快去梳洗,有什麽事,遲些再說。”
佥判夫人見自己丈夫嚴厲不語的模樣,幫趙啓谟開脫,又召喚女婢,去服侍。
“他自去梳洗,我有話問他。”
趙啓谟起身離去,趙啓世跟上,他這弟弟,聽聞在京城便惹過事,起先他這個哥哥也不相信,畢竟啓谟平日行事端正,現下他倒是信了。
這一跟就跟到趙啓谟寝室,女婢幫趙啓谟脫衣物,趙啓世坐在一旁拿話問啓谟:“你那位刺桐友人得救了嗎?”
想是胡瑾派去通報趙啓世的人,早将趙啓谟去救李果的事說得一清二楚。趙啓世才知道,啓谟是為了一位故友。
“已救回,胡承信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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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啓谟自己摘下巾冠,女婢在旁慢條斯理地脫他褙子。
“叫李果?可是三年前,你看海大魚落水,前去救你的鄰家孩子?”
趙啓世聽老趙說過這件事,而趙啓谟在刺桐友人很少,何況是個夥計,大概就是這個孩子。
“是他。”
趙啓谟不去驚詫兄長知道李果,刺桐生活那段時光,趙爹常提起。甚至趙啓世也知道,趙啓谟教過這個叫李果的貧家子讀書。
“好了,下去吧。”
褙子已經脫去,趙啓谟扯過袖子,不讓女婢解他衫子。
趙啓世眼尖,一眼發現衫子左袖上有血跡,冷冷說:
“把他衫子脫了。”
女婢聽令,加快手中動作,衫子被脫去,呈現綁着細麻布的手臂,那細麻布上還沾有血水。
“這傷是怎麽回事?”
趙啓世安坐在椅子上,神色不改,不過語調明顯提高。
“是刀傷,已讓郎中縫合、包紮。”
本想遮掩,還是被發現,趙啓谟老老實實回答。如果他有十分怕老爹,那就有六分怕老哥。
“如何受傷?”
趙啓世進入仕途,手中辦案無數,他不只眼尖,還很會揣度他人心思。
趙啓谟一陣沉默,這事實在沒法說。
“若是他人傷你,我自不饒他;若是你與人互搏,我也不饒你。”
趙啓世這話,聽得女婢收拾衣物的手一抖,他聲音冷厲,寒氣逼人,往時佥判官人雖不愛笑,但言語溫和。
“與人互搏。”
趙啓谟一陣沉默後,終于還是開口承認。他這人錯便是錯了,在父兄面前,他也不擅長遮掩。
“此事,我必然如實告知家父。”
和人打架鬥毆,犯老趙家大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得毀傷,趙啓谟剛蒙學那會,就該懂得這個道理。
“去喚秦大夫,讓他即刻過來。”
趙啓世看向門外,朝站在門外的仆人說道。門外兩位仆人端水、拿巾,見官人言語嚴厲,不敢進來,內知也候在門外等待差遣。“老奴,這就前去”,內知領命離去。
“太母讓我務必将你看顧好,可如何跟她交代。”
趙啓世輕輕嘆息,現下還沒拆開傷口,不知道傷成怎樣,即将回京了,卻要帶着傷回去,他做為兄長被念叨便算了,太母一把年紀,還要為這寶貝孫子心疼、難過呢。
那便不要讓她知道。
趙啓谟心裏嘀咕,不敢說出口。
見趙啓谟低頭不語,想他會好好反省,又受着傷,趙啓世也不好将他怎麽着。
罵也沒用,打更不該,他已是十七歲,該明白的道理自會明白。當然,也不能就這麽輕饒他。
“回京前,你就在這屋內養傷,哪也不許去。”
趙啓世留下這麽句話,起身離去。
待秦大夫過來,趙啓谟已沐浴更衣,默然坐在榻上。屋內不只他一人,哥哥嫂嫂也在。
“舍人,請将手臂擡起。”
秦大夫是城東有名的大夫,對趙啓谟也是客客氣氣。
趙啓谟擡起手臂,女婢過去,将他袖子卷起,一層層的卷,趙啓谟穿的衣物多。終于袒露出手臂,呈現包裹的細麻布。
秦大夫剪開細麻布,他的手法輕巧,比南澳那位郎中高明不知多少。
細麻布拆走,露出縫合後的傷口,看着吓人,嫂子杜氏輕啊一聲別過頭去,趙啓世冷靜看着,問大夫:“這樣的傷口,幾日能拆線?”
秦大夫端詳針腳,緩緩說:“縫合手法略有些粗糙,也不知用的什麽藥水,我這邊重新抹藥包紮下,四、五日後,便可拆線。”
“日後若是留下疤痕,可有法子醫治”
趙啓世擔心着,好好的一只手臂,留下疤痕可怎麽好。
“也有醫治的法子,官人不要着急,急不得一時。””
秦大夫輕笑着,心想世家子是極在乎身上留下點疤痕,這傷在手臂,猙獰可怕,夏日都不好穿短衫。
秦大夫為趙啓谟重新塗藥,包紮傷口,并寫上幾帖藥,細細交代如何煎藥,幾時服用最佳。趙啓世拿走藥方,出去吩咐仆人抓藥。
此時房中,只剩趙啓谟和他的貼身小童阿鯉,以及收拾醫箱正要離去的大夫。
趙啓谟見他做事細致,對秦大夫說:“我有位友人,住在四合館,想勞請大夫幫他看病。”
“是什麽樣的病?”
秦大夫醫者父母心,看病不分貴賤。
“遭人毆打,遍體鱗傷,正卧病在床。”
趙啓谟已不能離開官舍,可心裏終究不放心李果。
“遭人毆打,可大可小,我午後無事,正好去看看。”
秦大夫把醫箱背起,就要出發。
“阿鯉,你領秦大夫過去。”
趙啓谟差遣阿鯉。
李果從南澳搭船回廣州的路途,因為病倦,沉睡一路。下船時,也沒醒來。
等他醒來時,人已經躺在四合館,身邊只有一個阿棋。
午後的四合館,清閑寂靜。阿棋守着李果,趴在床沿睡去,嘴角還流着口涎。
身為病人的李果,看阿棋憨厚的睡容,還有額頭上纏傷的麻布條,不忍将他喚醒。李果醒來有些尿急,只得手腳并用爬下床。李果的雙腳疼痛乏力,站不起來,只得吃力地扶床走,慢吞吞挪到放夜壺的地方,再艱難地彎下腰,從床底勾出夜壺,又慌亂地去解褲帶,奈何十指有傷,動作不麻利,竟險些尿在褲子裏。
李果噓口氣,拉起褲子,捆系腰帶,一番折騰,把褲腳扯得一腳高一腳低,只能湊合。
李果很少生病,在家養傷更是沒有的事。他也不懂自己傷成這樣,肯定需要有個人照顧,還以為一個人什麽都行。
醒來腹餓,李果爬回床,想穿鞋下樓,撿起地上的鞋子,低頭穿鞋,這頭一低,眼前居然一抹黑,“啪”一聲倒在地上。
迷迷糊糊醒來,阿棋正扶着他,慌亂叫着:果子果子。
“棋哥,我剛好像暈啦。”
李果生無可戀地躺在地上,額頭撞出一個包,還好沒撞着縫線的那邊,否則鮮血淋淋。
“你幹麽爬下床,快去趟着。”
阿棋攙起李果,将他扶回床,躺下。
“我餓。”
李果無辜地睜大眼睛,望着窗外,樓下傳來小販的叫賣聲。
“你好好躺着,不要亂動,想吃什麽,我去買。”
阿棋拉被将李果蓋住。
“謝謝棋哥,我想吃筍潑肉、還要兩個白肉胡餅、一碗甜團子,還要樓下小販叫賣的糖環餅。”
李果躺在床上,口水直流,他餓壞了,有種好幾天沒吃上飯的錯覺。
阿棋聽得目瞪口呆,吃吃問:“這麽多,你吃得完嗎?”
李果淡定地說:“吃得完。”
“我叔說你要少吃油炸的食物,環餅等病好了再吃。”
“好吧。”
李果有些不舍,但想想還有白肉胡餅、甜團子、筍潑肉面,他心情立即又好了。
阿棋下樓去,李果趴在床上,想着趙啓谟不知道什麽時候離去,他大概已回官舍。
可惜自己一路昏睡,沒能和他相別。有些想他。
李果身子打側,卷起被子,眼睛瞥見床角落裏有件衣袍,李果驚喜,伸手去夠,衣袍拉出,果然是趙啓谟的紫袍。
這件紫袍沾染血跡,有淡淡的汗水味道,還有淡薄的龍涎香氣味。
李果美滋滋,一把将衣袍摟入懷中,正在遐想,突然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做賊心虛般,急忙拉被将紫袍蓋住。
“李工在嗎?”
阿鯉在門外問着。
“在,是阿鯉嗎?你推門進來。”
李果在床上回答。
随即房門被推開,阿鯉帶着位大夫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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