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離訊

趙啓谟依靠在榻上讀書, 他被禁足。從小到大, 禁足是常有的事,他倒也習以為常。對他而言, 不去見李果, 也許更好些。他心裏擔心李果, 但又不大想見他。聽阿鯉說,有珠鋪的夥計在照顧李果。

“公子, 藥熬好了, 你趁熱喝。”

阿鯉端着缽熱氣騰騰的湯藥進來,擱放在桌上。

趙啓谟頭也沒擡, 淡然說:“早些時候才喝下, 這次又是什麽?”

“是靈芝湯。”

阿鯉将缽中的湯盛出, 濾去藥渣和龜肉,勺出半碗琥珀色的湯水。

“阿鯉,将整缽送往四合館。”

趙啓谟不想喝,他是有些失血, 可犯不着這麽大補。李果那邊倒是需要藥膳, 想必也沒人做給他吃。

“可是公子, 夫人說你若是不愛喝,多少也喝幾口。”

阿鯉做為一個仆人,蠻為難,兩邊話都要聽。

“拿來吧,其他送去李果那邊。”

趙啓谟擱下書,将手伸出。阿鯉把半碗靈芝湯遞給啓谟, 餘下的收起。

這兩天,阿鯉不時往四合館跑,趙啓谟差遣得頻繁。

端起碗,趙啓谟看了眼碗中的湯水,不辨味道,仰頭飲下。

靈芝入口味苦,後則清甘。

阿鯉将半缽靈芝湯端回廚房,找來一個竹制的食盒,裝在裏邊,提着外出。他路過院子時,正好撞見趙啓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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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哪去?”

“阿郎讓我将藥湯送去四合館。”

“四合館?”

“回官人,李工住在那兒,前些日子被歹徒打傷,卧病在床。”

“是李果吧。”

趙啓世恍然,他心裏雖然覺得荒誕不經,可也沒攔阻,放任阿鯉離去。

聽爹娘說,當年,趙啓谟住在刺桐,和一位叫李果的鄰家子交好。是位市儈小兒,因住得近,便也就相識。這終究是孩子時的事情,年幼時交友不辨貴賤,年長後,怎還是如此。罷了,想是念着舊情,啓谟一回京,兩人往後也不會再有幹系。

阿鯉匆匆離去,将湯藥送到四合館,打開瓷缽,湯藥還溫熱着。

“這是什麽?”

李果認得出是湯藥,可他不曾見過靈芝。

“是靈芝湯。”

“裏邊好像還有龜殼。”

李果拿湯匙從碗裏挑出一片帶皮的龜殼。

“是甲魚,不是烏龜。這湯大補,一錢靈芝要許多銀子,用的是秦家鋪最好的靈芝。”

“阿鯉,那我不喝了,給啓谟喝。”

李果讒雖讒,可一聽阿鯉這麽說,就不敢下口了。

“這倒讓我為難,公子說要拿給你喝,我拿回去要挨訓。”

阿鯉可憐巴巴地說。其實他拿回去,頂多再讓他跑一趟,趙啓谟從不訓斥仆人。

“那你代我謝謝啓谟,告訴他往後不要再送來,我這邊也有藥膳吃。”

前日,阿棋給李果炖了黨參豬尾巴,說是對養傷很有好處。

“會代李工傳達。”阿鯉收拾食盒,準備離去。

“我這兒有件啓谟的袍子,沾了血跡,我看是織金的材質,價值不菲。”

李果擱下碗,從枕下翻出一件折疊整齊的紫袍,遞給阿鯉。

“這麽好的衣物,洗洗還能穿。”

就是再富貴的人家,對于織金的衣物也十分寶貝。李果吃的是不懂,可在珠鋪待得久,學會從客人的衣着打扮分辨身份,他對穿得了解不少。

“原來這件紫袍,在李工這裏。”

阿鯉露出驚訝的表情,繼而又狐疑地瞟眼李果。

衣袍是貼身之物,怎麽會在李果這邊呢。不過阿鯉年紀小,也不大往那些方面想。

阿鯉抱着紫袍回去,路過廊屋,又教趙官人瞅見,還一眼認出抱着趙啓谟的紫袍,不過也沒有詢問什麽。

李果那邊,館舍裏只有他一人,他捧着一只大碗,咔吧喀吧啃着甲魚的甲殼,咬下裙邊。他胃口極好,把炖得爛熟的甲魚吃掉,湯也咕嚕咕嚕喝得一滴不剩,就連幾塊漆黑的靈芝,他也咬嚼吃下。想着靈芝這麽貴,不能浪費,只是怎麽那麽苦,不大好吃。

午後,吃飽喝足的李果昏昏欲睡,趴在床上,打開小木箱,算着錢。李果的積蓄少得可憐,往時還能去妓館跑腿,每天都有收入,現在妓館自然不會去,又有傷在身,珠鋪那邊告假。昨天李掌櫃說可以先預支工錢,恐怕也只能這樣了。

小木箱裏有三十六文錢,以及一個金香囊,一顆圓潤無瑕的四分珠。這小木箱,堪稱寶箱。

李果收好木箱,将木箱壓在腦後,僞裝成枕頭。

午後李果睡去,醒來見珠鋪的人都在,有李掌櫃,阿棋、趙首、甚至陶一舟也來了。李掌櫃拿來工錢,阿棋帶來外頭買的肉羹。

李果從床上坐起,招呼衆人。

“這兒不錯,李果你一人住,月租得有多少?”

陶一舟家就在城西,不用租房。

“這樣的房間,一月也得有二三百文,啧啧,這夥計住的房子,都快趕上掌櫃了。”

趙首挑撥着,他仍是處處針對李果。

“不用,這房間小,往時放雜物,館主厚道,沒收多少。”

李果被趙首說得心虛,他是之前在妓館跑腿掙了不少錢,才搬來四合館,以他一個小夥計身份而言,确實是住得很好。

“這是一貫,省着些花。”

李掌櫃将一小袋錢遞給李果,這便是預支給李果的工錢。

“謝掌櫃。”

李果致謝。

“果子,快把肉羹吃下,還熱着呢。”

阿棋端着一碗肉羹上前,要喂李果,李果不好意思,搶過湯匙說:“我自己來。”

這兩日身體康複得快,昨日手指拿湯匙還拿不穩。

李果低頭吃肉羹,吃得油光滿面,眉眼帶笑。他身邊這些人自顧談着王承信、海船,巡檢司等事。陶一舟感慨:“果子交友廣泛,就連仇家也不是一般人呀。”

好在,沒多久陶一舟和趙首便離去,他們和李果平日沒什麽交情。

“依我看,你書信一封,讓阿棋帶去孫家船,托寄回家。你傷成這樣,身邊沒個人看護怎麽行。”

李掌櫃還是擔心李果的傷情,明日阿棋就得去珠鋪幫忙,将沒人照顧李果。

“掌櫃,我娘孤苦,妹妹年幼,我不想讓她們擔心。我一個人能行,我今天就能下床走動了。”

李果為讓李掌櫃信服,真得爬下床來,挺起腰肢,努力站直。

見他這樣逞強,李掌櫃不忍心說他什麽。

“果子,我明日晚上會來看你,帶胡餅來。”

阿棋拍胸部承諾着。這兩日多虧有他。

自此,李果獨自一人養病。每日午時,阿鯉會送來補湯,夜晚,阿棋會送些吃的過來。

李果終日不是吃就是睡,恢複得很快。

到第四天清早,李果已經能自己下樓,走到對街食店買面吃。午時,阿鯉再次過來,提來的是參湯。多虧老趙家的補品,李果這幾日吃得滿臉紅潤,比病前的臉色還要好看。

唯可惜,臉上的淤青略有殘留,額頭拆線後,也留下一道疤痕。

李果愛美,會端着鏡子,把臉照來照去,并抓下一縷頭發,将額頭的疤痕遮掩住。

聽大夫說,疤痕漸漸會淡去,不過李果也不知道那得多久。

咕嚕咕嚕喝着參湯,湯水灌完,李果把整根的人參當菜啃,連碗底的肉渣都撿起來吃掉。阿鯉在一旁看着,瞪大着眼睛。畢竟老趙家的人,吃飯十分文雅,連老趙家的仆人,吃相沒這麽難看。

将空碗擱下,李果打個飽嗝,問着:“你家公子近來還好嗎?好些時日沒見他。”

李果這幾天,天天都在想趙啓谟,可他也不好意思問,一問就像在說啓谟怎麽不來看我。

“李工,有所不知,公子被禁足了。”

阿鯉每天都看到自家公子在讀書,他這人沉靜得下來,只準在院內活動,卻不喜不怒。

“被簽判官人禁足嗎?”

李果驚詫,心裏又不安,想着是因為他的事吧。

“是呢,公子他私自出海,而且……總之就是惹怒官人。”

而且還帶傷回來。不過這句阿鯉不敢說,趙啓谟吩咐過,不要告知李果。

“是因為我緣故,才害他被禁足。”

李果黯然,難怪這麽多天看不到啓谟。

“有件事,不知道當不當說。”

阿鯉常往來館舍,和李果相熟,他又是個半大的孩子,藏不住事。

“阿鯉,你快說。”

李果着急,越是欲言又止,越讓人焦慮。

“我聽內知說,公子好像要回京了,聽得不大真切。”

“你說什麽?!”

李果震驚地從床上騰起。

夜晚,在館舍思慮多時的李果,更換衣服,擦洗手臉,梳理頭發,他提上燈籠,準備前去城東。

自午時阿鯉告知他啓谟要回京,李果就恍恍惚惚,不知不覺,在床上呆坐到一個午後。

他難過得茶飯不思,連阿棋送來的魚粥和胡餅都沒動。

想着阿鯉也沒說是不是真的要回京,又想着啓谟本來就說只是來廣州暫居。

李果走出館舍,緩緩朝城東前去。他走至半途,便氣喘籲籲,畢竟身體還未康複。

他沒有停下腳步,一步步靠近城東官舍,站在官舍門外,李果已汗流浃背,領子和頭發泡濕一片。

李果扣門,開門的是內知,他認識李果,讓李果進屋,他去通報。

李果待在院中,冷風一吹,李果渾身哆嗦。等上許久,等來的不是趙啓谟,而是一位二十多歲的男子,他的樣貌神似趙啓谟,李果想這是啓谟的兄長趙簽判官人。

“見過官人。”

李果行禮。

“你便是李果?”

仆人的燈照在李果臉上,趙啓世将李果端詳,詫異發現這是位秀美的少年,衣着打扮不像粗人,言談儀态文雅。

本以為李果是位粗鄙的貧家小兒,然而仔細想想要真是如此,他又怎麽能當珠鋪夥計。

“回官人,我是李果,前些日子多虧趙舍人搭救,今夜特意前來致謝。”

李果躬身,他出汗疲倦,頭也有些暈沉,仍是低着頭,彎着腰。

“小弟季考将至,埋頭苦讀,不便見你。李工的謝意,我會代為傳達。”

如果李果樣貌普通,趙啓世或許會放他進去,然而此時的趙啓世,心裏埋了陰霾。

聽到這樣的措辭,李果默然,和趙簽判對話時,李果不敢對視他的眼睛,這位官人沉穩莊重、浩氣凜然。

“李工還有其他事嗎?”

昏黃燈火映在李果的臉龐上,李果低頭、郁結的神情,顯得委婉、唯美。趙啓世的神色再沉一分,他是位極其敏銳的人。

“沒有了,謝官人,我這便離去。”

李果再次鞠躬,轉身朝門口走去,他那身影看着孤寂、憂傷。

趙啓世立在院中,目送李果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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