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來日相逢無期
綠珠來時, 李果躺在床上, 一動不動,屋中也沒點燈, 把綠珠吓着一跳。
“果子, 睡着了嗎?怎得不點燈?”
好在窗外有月光, 勉強能看到油燈所在位置,綠珠用火折點燈, 微微的燈光亮起, 照得李果身影,見他縮在被中, 無精打采。
“綠珠嗎?”
“哎, 是我, 胡郎說你被人打傷,我偷偷跑來看你。”
綠珠将燈盞擱在床頭,攙扶李果坐起身來。
“傷哪了,我看看。”
綠珠端詳李果的臉龐, 臉上的淤青基本上消失, 燈火昏暗下, 也看得不真切。
“我好多啦。”
見到綠珠,李果微微笑着。
“該不是睡了一天,餓嗎?”
見李果人臉上沒傷,就是精神不大好,綠珠把心放下。
“不餓,之前珠鋪有位友人送來插肉面, 還未吃。”
李果搖搖頭,他就是倦得不行,連對吃的也提不起興趣。
“午後的面,早糊啦。咦,屋內氣味這麽濃,你窗戶要拉開。”
這是屋內不通風,彌漫股濃濃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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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珠朝窗戶走去,窗戶挨着床,綠珠覺得腳下被什麽物品絆着,低頭一看,是放在床下的髒衣物。
李果卧床五日,更換不少衣物,也沒人幫他洗,都堆在一起。
“果子,你這些日子怎麽過來,竟沒個人在身邊照顧你嗎?”
綠珠心疼地問道,她彎身将髒衣物拾起。過來館舍時,見到館舍前有口井,可以去那邊洗衣服。
“有個珠鋪的夥計照顧我,就是給我送插肉面的那人。”
李果說的是阿棋,然而阿棋也就只有最初兩天陪伴他。
“那怎麽沒見着他,該不是珠鋪關門後,才來看你一眼。”
綠珠抱怨着,将髒衣物堆到臉盆裏,她開始掃地、整理雜亂的物品。
不得不說女子就是手巧,不會功夫,地掃好,桌臺整潔。
“果子,你別睡,我去給你買米粥。”
見李果昏沉沉,綠珠搖了搖李果肩膀。
“綠珠,你快回去,被館婆發現,你要挨罵。”
李果睜開眼睛,見綠珠還在,為她着急。
“媽媽今晚不在呢。”
綠珠對李果俏皮地眨眼睛,她往日也總是這麽活潑。想着她這些時日在館舍裏,應該沒再被人欺負,李果心裏也欣慰。
綠珠下樓去買來一份米粥,敦促李果吃下,而後她抱起髒衣服,到井邊清洗。李果躺在二樓,也能聽到她拍打衣物的聲音。
李果感到愧疚,他爬下床,披上衣服,走到窗旁,看着樓下。
冷風撫臉,李果頓時清醒許多。別人可以頹廢、抑郁,可他李果不能,他是家裏唯一的男丁,娘和妹妹還要靠他;他也曾跟綠珠說,要幫她嫁個好人家,怎能忘記。
至于趙啓谟,他就像天上那輪月亮,很璀璨,然而夠也夠不着,只能望月哀嘆。
綠珠衣服洗好,拿上二樓,李果和她一起晾曬,兩人閑談。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李果也沒留意,直到傳來阿鯉的聲音:“李工在嗎?”
“在的,阿鯉你進來。”
李果以為阿鯉又是來送湯藥,他沒過去開門。
阿鯉推開房門,他走進屋,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提食盒,而在他身後,還有一個人,那人一身紫袍,儀态端莊。
“啓谟?”
李果錯愕,他手裏提條濕褲子,水珠滴在鞋上都沒察覺。
“嗯,是我。”
趙啓谟對李果輕輕點頭,時隔多日,他出現在李果眼前,也是他第一次抵達四合館。
“果子,這人是?”
綠珠小聲問李果,她躲在李果身後,貼耳問李果的動作很親昵。
“是我友人。”
李果和綠珠溫和說着。
“妾綠珠,見過郎君。”
綠珠上前行禮。這位年輕男子看着像位官人,綠珠原本退縮,聽李果說是他故人,才出來行禮。
趙啓谟目光朝綠珠投去,只是颔首。燈火昏黃中,只覺是位嬌媚的女子,打扮鮮麗,分明是先前見過的妓家。
“果子,我得回去了。”
綠珠低聲和李果說着,自從趙啓谟進來,她便有些不自在,總覺得趙啓谟看她的目光嚴厲。
“夜路昏暗,你提我的燈回去。”
李果取來燈籠點燃,遞給綠珠。又回頭對趙啓谟說:“啓谟,我送她下去,你先坐會。”
“不用不用。”綠珠走至門後,着急瞪李果一眼:“不用你送,快回去。”将李果往回推。
李果讪讪回去,邁進房門,見趙啓谟就站在門口,适才的情景,顯然被趙啓谟看到了。
“是先前那位館妓?”
趙啓谟問道。
“是的,她聽人說我受傷,過來看我。”
李果也想不到這麽巧,兩人又逢面。
“啓谟,我聽說你被禁足,今夜怎麽過來了?”
李果完全沒料到趙啓谟會到四合館來。
“我來,有要事找你,你過來。”
趙啓谟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他朝李果招手。
李果聽趙啓谟說有要事,頓時如落冰窖,想着大概是要說回京的事。
挪動雙腿,走到趙啓谟身邊,挨得近,聞到啓谟身上的龍涎香氣息,真令人懷念。
“我聽阿鯉說,昨日你額上的傷拆線,你把頭發挽起,我看下。”
李果聽得一愣一愣,不過也順從地将額前頭發往後抓,露出額上縫合的痕跡。
“阿鯉,你将藥膏給李果。”
趙啓谟看上一眼,回頭對阿鯉說。
随即,李果手中多出一個圓圓的瓷盒。
“每夜薄薄一層塗抹,一月後有奇效。”
趙啓谟話語剛落,便看到李果露出欣喜的表情。
“謝謝啓谟。”
李果打開盒蓋,把藥膏湊在鼻邊一聞,有着淡淡的香氣。這是啓谟給的藥膏,效果肯定非同一般。
“身上的傷褪了嗎?臉上的淤青,看着好了八九成。”
趙啓谟溫和詢問,他坐的位置背光,哪怕坐在趙啓谟對面,李果也覺得不真實。這漆黑的夜晚,昏黃室內,趙啓谟就坐在他眼前。
“都好了,我明日就能回去珠鋪幹活。”
李果低頭看手指,他手上的傷痕淺淡,先前傷得多嚴重,沒有一根手指完好。
趙啓谟聽聞,也只是點頭,他轉身對阿鯉說:
“阿鯉,将參湯端給李果。”
“不用,啓谟,不要再送湯藥給我。”
李果着急地擺手,這些時日,吃下趙家許多補湯,實在過意不去。
“這是最後一次,沒有下遭。”
趙啓谟平靜說着。
阿鯉将參湯倒在碗裏,遞給李果,李果接過,端着,沒有動彈。
“趁熱喝。”
趙啓谟催促。
李果心事重重,他隐隐覺得,趙啓谟這夜突然出現,是來和他辭別。
他自然是要回京,就像幼時娘也說過,你總不能不讓他回家吧。
李果一口肉一口湯,拼命吃,他停下湯匙的話,只怕是要流淚。
“阿鯉,你先回去,我随後返回。”
趙啓谟遣走阿鯉,他說這話時,李果停下動作,擡眼看他,雙眼蒙着水氣。
阿鯉領命離去。
房內頓時寂靜,落針可聞。
“我明早啓程回京。”
趙啓谟輕輕說着。
李果将碗擱放,低着頭,沉寂無聲。
“我想看看香囊。”
趙啓谟起身,走到李果跟前,他提起一樣物品。
“在這裏。”
李果好會才反應過來,他走到床榻,取出小木箱。趙啓谟跟随過來,兩人坐在床上,小木箱在正中。
李果打開木箱,取出金香囊,趙啓谟仔細看着,他擡手碰觸李果的手指,從李果手中取走香囊。
三年多的時光,這香囊嶄新得仿佛剛制作時,上頭沒有一點污濁,可見李果很愛惜它。
“我若是要取走它,你給嗎?”
趙啓谟将香囊捏在手心,他試探着。
“這本是你的物品。”
李果雖然吃驚,但還平靜。
香囊在啓谟手中,李果将小木箱蓋上,放回原先的位置。
“我原想登府當面謝你救我,不過我沒能見到你。”
李果想起昨夜的事,那位官人待他的态度,像在公堂上審視犯罪的小民一般。
“我兄長與我說了,你昨夜到官舍找我。”
趙啓谟知道這件事,他兄長便是這樣,答應代為傳達,就會傳達。
“你先前并未提起要回京,我以為你會多留幾日。”
李果話語沒有埋怨,只是不舍。
“我即将進入太學就讀,此次來廣州,是護送嫂嫂侄子過來。”
趙啓谟在廣州本來就待不久,何況因為私自出海,受傷的事,令兄長覺得應該早些讓他回京。
“如果以後還會相見的話,那時你已經是位官員了。”
李果苦澀說着,他知道兩人身份懸殊。
低頭把玩手中的藥膏盒子,李果盡量不去想分離這件事。
“來,我幫你塗藥。”
趙啓谟看着李果手中的瓷盒,他溫暖的手抓住李果手腕,用另一只手從李果手心取走瓷盒。
待李果反應過來,趙啓谟已蹲在床下,手中的瓷盒打開。李果挽起頭發,趙啓谟手指沾上藥膏,輕輕塗抹李果額頭。那藥膏冰冰涼涼,十分舒服。兩人耳鬓厮磨,李果閉上眼睛,屬于趙啓谟的氣息将他籠罩、環抱。俄然,塗擦的動作停止,趙啓谟的氣息近在咫尺,溫熱的氣息吹拂李果的臉龐。李果睜開眼睛,正對上趙啓谟那雙深沉的眼睛,此時兩人的臉龐,相互傾向一點點就會貼靠在一起。李果微微側頭,他的唇輕輕往前湊去,幾乎要吻上趙啓谟唇的瞬間,趙啓谟低頭,用力将瓷盒蓋上,他驟然站起身,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
李果看着他背向的身影,眼角一熱,也不知是委屈是酸楚,他撲上,從背後攬抱趙啓谟。
兩人無聲無息,李果的臉貼着趙啓谟的背,他記起啓谟背負他出底艙的情景,眼眶濕潤。
這人一次又一次從他身邊離開,年幼時他不懂自己為什麽那麽難過,拼命地追,仿佛追上他就不會走;然而年長後,他很清楚,這人他追不到,竭盡所能,也遙不可及。
不知過了多久,趙啓谟拉開李果緊抱他腰身的手,他緩緩回過身來,他的聲音清冷,他說:“南澳那夜,我沒推開你,因你病重,憐你受欺。望你自省,早日剪斷邪念。”
他擡起右手,手中是一件金香囊,他看上一眼,話語裏沒有一絲情感起伏:“年幼之時,妄許諾言,以致于此,此物我今日收回。人世蹉跎,你我雲泥殊途,來日相逢無期。”
李果癡癡站着,他直勾勾看向趙啓谟,聽着他的話語,淚水從李果眼眶流出,昏黃光芒下的李果,臉上那道淚瑩瑩發光。
“那我不給,你還我。”
聽到那句來日相逢無期,李果才明白過來,趙啓谟的意思。他連忙伸手讨要。
趙啓谟臉色陰沉,金香囊被他用力捏在手中,像似要捏碎那般。
“還我!”
李果撲來,想搶香囊,然而他和趙啓谟都早已不是當年那兩個勢均力敵的孩子。趙啓谟抓住李果手臂,将李果囚在臂膀中。
李果放棄掙紮,淚水此時已止住,李果聞着趙啓谟身上的龍涎香氣味,這是屬于他的味道。被趙啓谟拒絕,李果雖然難過,可知道這是自己一廂情願,怪不得誰。然而聽到趙啓谟要決裂,李果心中怨恨,只因我喜歡你,你便朋友也不當了嗎?還是你又像以前那樣,又突然不和我好了。
“香囊給你,反正你也不想履行諾言。”
李果已不想搶回香囊,趙啓谟不給,他也不要了。
趙啓谟放開李果,他站在背光處,看不出他臉上的神情。
“可是,我要這身紫袍,到時,你拿五彩繩來換,到那時,我們才算兩清。”
李果有着商人的狡黠,他不會放棄,他這十六歲的短短人生裏,已經有了至死不忘的人。
“可以。”
趙啓谟啓唇答複,随即,他默默摘去腰間配物,解下革帶,而後脫去紫袍。他将紫袍交到李果手裏,此時,他身上穿着素白的褙子,內穿黑色的衫子,越發英拔俊美。李果抱着紫袍,貪婪看着趙啓谟,想把他的眉眼唇鼻、儀容牢牢記下,想着他真好看,想着人世不會有第二個趙啓谟。
趙啓谟似乎幽幽發出嘆息,幾不可聞,他提起燈,朝門外走去。李果跟随出來,目送他步下樓梯。李果心摧怆恻,本該是怨他的,可喊出的話語卻很溫柔:“啓谟。”
趙啓谟駐足,仰頭往上看,兩人相距甚遠,兼之樓梯間昏暗,李果在上頭只看到一團光,辯不清趙啓谟的樣貌。李果聽到趙啓谟輕輕說:“果賊兒,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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