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珠禍
初冬淩晨, 港口的冷風鑽骨, 李果懷揣封信及一小袋錢,托寄孫家海船的水手帶回故鄉。
自趙啓谟返京後, 李果便搬離四合館, 住回三元後街的店舍。他再沒去過妓館, 一心撲在珠鋪。
在廣州,不覺将近一年, 李果十分想念娘和妹妹, 尤其年底,只要孫家有海船抵達, 李果都會托人捎信回去。
離開孫家船, 遠遠看見天際有艘巨帆靠近, 李果站着端詳,隐隐有些神似王鯨的船,李果警覺,身子不由繃緊。終于, 那船靠近, 飄舞的旗幟上, 寫着大大的“陳”。
李果釋然,轉身回走,前往珠鋪,他在珠鋪門外等候,每每都是他最早過來,等待掌櫃開鎖。
日子如常, 只是十六歲的李果,開始覺得生活孤寂。
可能是到冬日,街上的樹木零落,顯得清寒、寂寥。
掌櫃和阿棋結伴過來,掌櫃去開門,阿棋問李果不冷嗎?李果才意識到自己還是一件夾棉的褙子,而阿棋、掌櫃都已穿上兩層棉衣。
銅鎖摘下,李果、阿棋齊力搬走堵門的木板,而後打掃珠鋪。待他們忙好,陶一舟和趙首才姍姍來遲。他們,往時也都如此,向來以老夥計自居。
午時,掌櫃讓李果送兩顆四分珠珍珠去城東。李果捧着裝珍珠的盒子,問清客人住所便離開。
送珠這類事,往往都是由李果來,畢竟是個跑腿活,有的送得遠,來回一趟,一天也就過去了。
城東,李果好幾天沒過來,這裏氛圍依舊肅嚴,亭臺樓閣巍峨、莊重。
不知為何,李果會聯想起趙啓谟伫立不語時的情景,這令他黯然神傷。
每每路過趙啓谟曾居住過的官舍,李果都會忍不住駐足,看着那扇緊閉的朱門和高高的城牆。
兩位官人打扮的人,跟随一群仆人從巷子裏走出,李果退開,低頭、躬身站在一旁。
手中捧的四分珠,要送給縣裏一位小書隸。小書隸家住得遠,出城東後,還要走上十來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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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戶人家買珠,往往是為了婚娶。
李果送去,果然見熱熱鬧鬧的場景,下聘的隊伍,正準備出發。
李果及時将珍珠送去,盛情難卻,被留下喝了兩盞茶。返回城西,日頭已有些偏西,不覺去了兩個時辰。
李果走得腳酸,停在朝天街尾歇息。自從遭過一頓棍打腳踢,李果的腿腳雖然沒致殘,可總覺得沒有以前那麽敏捷、矯健。
低頭捏捏小腿腹,緩解疼痛,李果繼續上路。他還未挨近滄海珠珠鋪,就見趙首在鋪外探頭。這人見到李果,立即鬼鬼祟祟地縮回去。
李果不理會他,走至珠鋪,還沒邁進珠鋪鋪門,突然從珠鋪裏沖出四五個人來,不由分說将李果執住。
“做什麽!”
李果自從有過被人毆打、劫走的經歷後,對類似的場面心有餘悸,他奮力掙紮,大聲喊叫。
“做什麽?竊珠!你這個賊!”
趙首揪打李果,李果本能地用手臂抵擋,他朝鋪內求救,卻見李掌櫃只是對着他搖頭。
“李果,你這畜生,賠我珠子!”
一位矮胖的男子過來扯李果領子,模樣十分兇惡。李果認出他是住在驿街的一位布商,前日李果才給他送去顆四分珠,當時他收到珍珠,可是眉開眼笑。
“莊掌櫃,怎麽回事?”
李果懵傻,出什麽事了?
莊布商拿起一顆珠子,用力往李果臉上砸,叫罵着:“還裝傻,你真以為我老眼昏花?”
李果被砸疼,用力推開莊布商,還沒脫身後人的牽制,就被撲倒在地,四五個人往他身上壓扯。
“在鋪門口鬧什麽鬧!”
一身怒吼,混亂被喝止。
李果從地上仰起頭,他鼻子磕在門檻,汪汪流着血,他看到鋪外已經圍着一群人,正對他指指點點。
衆人放開李果,李果坐在地上,用袖子擦鼻血,他平靜打量鋪中的每一個人,他發現東家董員外也在,适才那聲怒喝正是董員外發出。
“李果,你怎麽會有這麽顆上好的四分珠?我好心收留你,你卻做這等偷雞摸狗,忘恩負義之事。”
董員外手裏拿着一個小木盒子,正是瑾娘贈李果珍珠裝的盒子。
李果見到這木盒子,心急氣惱,他還分辨不清發生什麽事,卻知道有人闖了他住所。
“這是我來刺桐前,便帶在身上的珍珠。”
李果用力抹擦鼻血,他覺得頭暈,卻沒覺察鼻血染紅整個袖子。
“你的?你要有這顆珍珠,還犯得着來我珠鋪當夥計?押去見官,看你還嘴硬不嘴硬。”
董員外吹鼻子瞪眼,模樣憤怒。身為滄海珠珠鋪的東家,他鮮少出現在鋪子裏,顯然是有人去将他請來。
“他就是個賊,還不知道偷了多少東西,你敢說這織金袍也是你的?”
趙首得意洋洋,手裏揮着一件紫袍。
“還我!”
李果發瘋般撲向趙首,哪怕這人平日總是刁難他,他并不恨他,可此時,李果只恨不得咬死他,掐死他。
第一次見到李果如此兇惡的樣子,趙首吓得倒退,李果沖上前去,手指還沒夠到紫袍,就覺腰側火辣地疼,有人狠踹他一腳,将李果踹倒在地。
“別打,是不是他,到了司理院見分曉。”
李果趴在地上,聽到身後李掌櫃求情的聲音。
李果被架去司理院,丢在堂下。李果冷漠地聽這夥人輪番跟蘇司理講述他的“罪行”。肥莊講他如何發現李果送去的是假珍珠,李果肯定調換了珍珠,把真的掖藏。趙首講珠鋪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他覺得李果平日手腳就不幹淨,帶人去李果住所搜,果然搜到顆上好的四分珠。董掌櫃說他起先不信珠鋪夥計會偷珠,直到搜出李果私藏的四分珠。滄海珠做了十多年的生意,口碑良好,從不會以次充好,以假充真,李果這等無恥之徒,要官人好好懲罰。
“李果,你有何話說?”
蘇司理坐堂上,他案前放着做為罪證的四分珠和一件紫袍。
“這是刺桐林家掌櫃贈我的珍珠,我可以自證。只需寫信告知,她必會前來。”
李果站着,身子搖搖晃晃,他腹疼,頭暈,鼻血還在流。
“這件衣袍,可是織金紫袍,即使巨商也不得穿着,你一介夥計,如何會在你手上。”
蘇司理其實認出這是趙啓谟的紫袍,他此時也很納悶,趙啓谟這般貴重且貼身之物,如何會在李果手裏,但他不好直問。
“我沒有什麽好交代,這也是我的袍子。官人還我吧。”
李果仰着頭,他似哭似笑,模樣十分凄慘。
“先押下去。”
蘇司理覺得李果無辜,只因他是趙啓谟的友人,趙啓谟那人,不可能和盜賊之徒為伴,交友向來謹慎。
在監中,李果寫出一封信,拿給差役,讓送上孫家船,等待瑾娘來為他作證。
已是冬日,監中無被褥,李果卧在席子上,仿佛身體直接貼在冰冷的石板上。
最初,沒有任何人來看他,他仿佛被遺忘。第二天,來的是綠珠,綠珠說是胡瑾告訴她,她才知曉。綠珠含淚給李果送來棉被,冬衣,還有一些碎銀,讓李果打發獄卒。
“果子,你要是心裏難受,你就哭吧,別這樣不聲不響。”
綠珠淚如雨下,她見李果黑着眼圈,臉色灰白,心裏不忍。
李果在獄中,一等就十天。他每天不過是昏睡,期間胡瑾來看過他一回,他也不知道。
十天後,瑾娘抵達監中,她看着憔悴、消瘦的李果,眼角泛紅。
“都是因我緣故,竟害你至此。”
瑾娘十分痛心,因她李果被趕出海月明,也是因她一顆四分珠,李果被下監。
“瑾娘,這不怪你,是小人陷害我。”
李果淡然說着,他涉世不深,不知人心如此險惡,也不知人情如此涼薄。
“我帶果妹一起過來,監中陰暗,怕吓着她,留她在外頭。她一路上一直念着見哥哥。我問過官人,午後審判,你就可以出監。”
瑾娘安撫着,她知道李果這次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果妹也來了?”
李果臉上難得露出微笑,他在獄中,想的最多的是娘和妹妹。
午後,在堂下,瑾娘為李果作證。蘇司理判李果釋放,庒布商不服,在堂下叫嚣。瑾娘冷笑說:“若是不服,你可往上控告,只是,到時可別反倒以誣陷無辜,把牢坐。”
莊肥吃癟,怨恨地小眼神瞪着瑾娘。
“珠子是他的,那紫袍呢?”
趙首仍是不甘心,用力指着蘇司理木案上的“髒物”紫袍。
“這是我的物品,可還有意見?”
胡瑾本來站在堂外圍觀,聽到這人仍咬着紫袍不放,胡瑾上前,幫忙開脫。
趙首心中憤恨,他倒是認識胡瑾,這人是巡檢司的胡承信,經常路過朝天街。李果到底是何方神聖,竟認識這麽些人,一個趙簽判的弟弟回京了,還有個巡檢司的胡承信罩他。
“退堂。”
蘇司理站起身來,瞥了一眼胡瑾,示意他過來取紫袍。胡瑾對蘇司理眨眼,模樣俏皮。
“李果,回去好好休養。”
胡瑾随手就将紫袍遞給李果,他拍了拍李果的肩,李果感激地看向他一眼。
李果抱着紫袍,和瑾娘往院外走,還沒走出院門,就見門外,從人群裏鑽出一位紅衣小女孩,喜笑顏開撲向李果,脆脆喊着:“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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