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廉州
監中十日, 李果蓬頭垢面, 身上散發異味。這場官司,把一個愛整潔愛漂亮的李果整得心灰意冷。
李果去澡堂搓洗, 泡在熱氣騰騰的水中, 窗外投入的光影斑駁, 李果恍恍惚惚想着在廣州這段時日,客人們的模樣分外的模糊, 就連阿棋和李掌櫃的臉也暗淡疏遠, 哪怕是王鯨、番娃、猴潘、趙首,庒布商, 之前那麽憤恨, 此時也只有厭惡的情感。李果知道, 因為這些人是無恥之徒,他們欺負他不是因為他是李果,而是因為他弱小無依,因為他無能為力, 因為他窮。
十六歲的李果知道自己是個微不足道的人, 命如草芥。可他內心是不平的, 他相當不忿。
李果照着水中自己的樣子,看着這眉清目秀,十分年輕的一張臉,李果想着同為人,都是一樣的眉眼嘴鼻,脫去那身區分身份地位的衣物, 又如何去辨分富貴貧賤?他不比王鯨低賤,也不比趙首卑微。
在澡堂洗去一身污垢,李果更換新裝,走出來時,已煥然一新,就連之前疲倦、頹廢的模樣,也一掃而去。
李果回到三元後街的店舍,驚訝發現,阿棋人在院中等他。阿棋遞給李果一個錢袋,說是李果工錢。李果悶聲接過,看來珠鋪結算了他的工錢,這本該是到過年時才會結算,無疑,他已經被逐出珠鋪。“東家本來不肯給,我叔說總得給個路費,這才算給你。”李果打開錢袋,數數銅錢,發現只給他三分之一的工錢。“果子,我知道你吃了大虧,可是也幫不上你。現在東家不讓你回珠鋪,趙首那惡人還到處張揚你竊珠,真是讓人氣憤。”阿棋很為難,他也想幫李果申辯幾句,可他也怕受牽連,一并被趕出珠鋪。
“我曉得了。”
李果不知道趙首如何在東家那邊挑撥他的不是,然而這位董東家見風就是雨,猜疑心重,他是沒機會再回珠鋪,而他也不想回去。至于趙首到處破壞他聲譽,顯然是要讓他在廣州無處容身。
“我叔說,他有位極好的朋友,在瓊州一家珠鋪當掌櫃,叔給你寫了封推薦。果子,你要是沒處投奔,你就去瓊州找他。”
阿棋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李果。
“棋哥,你代我謝謝掌櫃。”李果接過,心裏感激。非親非故,在衆人落井下石時,李掌櫃能做到這步,已屬不易。
阿棋離去,李果前往港口,果妹和瑾娘在港口。瑾娘珠鋪有生意,待不久,她去港口租船,明早便要離去。
租好船後,李果帶瑾娘和果妹到分茶店,三人坐在喧嘩的一樓。八歲的果妹,好奇看着周邊的一切,她全神貫注看茶博士分茶;目瞪口呆看小二遞上來各式菜肴。
李果往時不曾到這家分茶店吃飯,他不舍得錢,然而他知道果妹極好吃,難得見上一面,想讓她開心。
“果子,我在廉州有位叔父,販砗磲為生,也有家鋪子。此類營生是找疍民、半番收購砗磲,再運往他地銷售。”
瑾娘輕輕講述,她爹本是廉州商人,後來因售珠,才到刺桐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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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我接手珠鋪生意,便托叔父幫我運珠,只是缺位賬房在那邊做賬。我想果子正合适,你可願意幫我這個忙?”
瑾娘一介女子,又沒嫁人,人單力薄,要撐起一家珠鋪的生意,确實辛苦。她這是照拂李果,可也确實缺這麽個人。
“那多謝瑾娘。”
李果起身拱手,他正愁沒地兒去。娘和妹在刺桐沒少得瑾娘照顧,李果很樂意為瑾娘效力。
“先別謝,等到了那邊,想是要怪我咧。廉州番漢混雜,偏僻孤寂,沒有廣州這般繁華熱鬧。”
瑾娘笑語,望向窗外燈火通明的海港。
“哥哥,你明日,會和我們一起回去嗎?”
果妹手裏捧着一碗甜團子,吃得雙腮鼓鼓,她擡起頭來,睜着雙黑亮、期許的眼睛看李果。
“哥哥過些日子,再回去看你和娘。”
李果摸摸果妹的頭,果妹吞下團子,卻把臉鼓起,略有些失望地說:“好吧。”
“那哥哥要多寫信,我識字了,會給娘念信!”
說起這事,果妹開心且驕傲地仰起頭。
午後,李果在果妹幫助下,為腰側的傷敷藥。李果叮囑:“你別告訴娘,我受傷的事。”果妹遞給李果一顆藥丸,自己端着一碗水,她說:“我曉得,瑾姐姐也沒讓娘知道你被人陷害,關在牢裏。怕娘擔心。”
李果将藥丸含入,果妹把碗傾斜,喂李果喝水。待李果吞下藥丸,果妹拈起手帕,擦拭李果嘴角的水跡。李果看得直感慨,他八歲的時候還到處惹是生非,果妹卻已經像個小大人。
第二日清早,李果到港口送行瑾娘和果妹。果妹登上船後,才開始抹淚,追到船尾,叫着哥哥哥哥。
瑾娘不肯收回四分珠,李果只得托付瑾娘帶回去,帶回給果娘。這顆圓潤無瑕的四分珠,能值五十缗,要是在鄉下可以買宅買田了。
目送瑾娘和妹妹乘坐的船遠去,李果心裏空空蕩蕩。站在冬日寂寥的港口,李果眺望海域,心裏算着回刺桐的路程。
“李果,一大早送人嗎?”
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李果回頭,看到胡瑾。
“胡承信,我送妹妹和林家掌櫃回去。”
胡瑾一早要去巡檢司,不想遇到李果。
“那位林掌櫃呀,不想是位女子,還是位奇女子。”
胡瑾贊不絕口。
李果颔首微笑,想着大多數男子不喜歡瑾娘這樣的女子,顯然胡瑾不同于那些心胸狹隘的人。
“李果,你往後有什麽打算?”
“打算去廉州。”
“廉州啊。”
胡瑾望着大海,廉州離這裏算不上遠,可那地兒偏僻。
“你小子不得了,我十五六歲時,還不懂事,被老爹拿棍子攆得到處跑。”
胡瑾為李果的膽識折服。
“不過是生活所迫。”
李果輕輕說着,他話語裏沒有哀怨,雲淡風輕般。
“果子,小趙是回京去了,要是沒回京,見你的遭遇,還不知道要多憤怒。”
胡瑾提起趙啓谟,李果聽得茫然。
“他在也不會幫我,走前還跟我說來日不相見。”
李果想起這句話,心裏就憋屈,繼而是幽怨。
“那不可能,你是不知道,他為把你從王鯨船上救下,竟奮不顧身,和那王胖子關撲。”
胡瑾聲音揚高,他不信趙啓谟會和李果絕交。
“關撲?”
李果仰頭看胡瑾,顯得很驚詫,啓谟沒跟他說過。
“不是賭錢,是賭刀,小趙頭一局輸了,手臂上挨着一刀,三寸長,深見骨。到第二局才把你贏來。”
“你說什麽!”
李果愕然無比,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
“你果然是不知曉,小趙到要回京那天,手臂才拆線。為私自出海、受傷這事,可沒少挨他哥的責罰。”
聽着胡瑾這些話,李果震驚得失去言語,他搗住胸口,臉色蒼白,漸漸兩行淚水從臉龐滑落。
胡瑾看到李果難過、震驚的樣子,他不解問:“你們這是怎麽了?為何說來日不相見?”
為何趙啓谟跟這位摯友說來日不見呢?不是走前還叮囑我,幫忙照顧李果,走後,還來書信問李果近況。
李果沒回答,他蹲在地上,抱着膝蓋,将頭埋在大腿裏。胡瑾想他在哭呢,卻是哭得無聲無息。
廣州有不少海船前往瓊州及廉州,李果找到一艘前往廉州的海船。這艘船,停泊的地點,離瑾娘給的叔父家地址很近。
李果登船,行囊裏有兩套換洗衣服,以及百來文錢。
廉州盛産珍珠、砗磲,甚至琥珀、筆硯,只要熟悉這些貨物的行情,知道如何收購和出售,并且手頭上有筆錢,就可以自立門戶。
李果已有五十缗,然而還需磨練。
廉州雖然僻遠,卻是處寶地。
李果衣着十分普通,年紀又小,船上的人問他去廉州幹什麽,他說去投奔親戚。衆人見他言談文雅,為人溫和,多少照拂他些。
一路行船,每日不是在船艙昏睡,便是到甲板看海。偶爾海船靠港補給,李果會跟随下去,好奇地到處走走看看,見見世面。
不知何時起,李果已習慣了颠沛流離的生活。
船行十數日,抵達廉州。
背負行囊,踏上廉州土地,李果耳邊充斥着難以聽懂的土語。他不慌不忙,朝港口一家珠鋪走去,拿出瑾娘給的地址詢問。
“賣砗磲的林澤林老六?不就在前面。”
珠鋪掌櫃操着一口鄉音濃烈的官話,手指前方。
李果離開廣州的一個多月後,在京城的趙啓谟,收到胡瑾一封來信。
那是個午後,趙啓谟和友人在奇花異草的園子裏踢蹴鞠,他興致勃勃,來回奔跑,汗流浃背。趙啓谟扯下紫袍一側的領子和袖子,露出穿在裏邊的層層衣。汗水從他臉龐滴到脖子,染濕領子。仆人見狀,機敏地去端盆熱水,執來香巾,為他擦拭。
“公子,簽判官人來信,還捎來封胡承信的信!”
阿鯉手裏拿着一封信,小跑奔來。往時趙啓谟常吩咐阿鯉,讓他留心廣州來的信使,只要有胡瑾的信,即刻拿給他。
趙啓谟心裏喜悅,可仍慢慢由仆人洗手、擦手。
等信遞到趙啓谟手中,他避開衆人,朝亭子走去,坐在石椅上,抽出書信,靜靜閱讀。
胡瑾是位武夫,只能算粗通文理,字也醜,可每一字,趙啓谟都細細地看。
許久,将信擱下,趙啓谟起身背手,默然伫立。
待友人覺察他離去多時,找來亭子,卻見他執着封信,低頭坐在荷池旁,悵然若失,連鞋子踩在冰冷的池水裏,也毫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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