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五兩金
廉州的珠街, 有衆多珠鋪, 除去珠鋪,也有賣砗磲, 也有賣珊瑚的鋪子, 均是貴重之物。然而此地鋪子卻不講究門面, 樸實無華,再兼之位于海邊, 風吹日曬, 家家店招都褪色、灰撲。
林老六賣砗磲,店名就叫“林六車渠”。李果找來, 站在鋪外即聞到一股貝類腐爛後的腥臭味。
午後的珠街, 行人稀零, 林六車渠店內,有三人,從衣着就能辨認兩位是夥計,還有一位應該就是東家, 做着商人打扮, 正在櫃臺前算錢。
“請問是林東家嗎?”
李果進去行禮、詢問。
“我就是, 這位後生,你是?”
林老六将李果打量。
“我是刺桐李果,瑾娘差遣我來當珠倉賬房。”
李果将書信遞上。
林老六本來看李果年紀輕,心中生疑,直到讀閱瑾娘的信後,才相信這位少年, 還真是瑾娘派來的賬房。
林老六讓人帶李果去珠倉,珠倉離珠街不遠,也在港口。
在珠倉,李果見到海明月的一位老夥計老魏。這人負責珍珠采購,兼之看護珠倉。
老魏在廉州留居多年,妻子兒女都在這裏。
老魏見到李果并不高興,但也只能将賬目交給李果查看。
從賬目看,幾乎每月都會運出一批珍珠到刺桐,而供應珍珠的牙人,每月也會按時将珍珠送至珠倉。
這月的珍珠已送來,放在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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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果花費數日時間,算清賬目,而後,便無所事事,等待下批珍珠送來。
這顯然是個清閑的活,奈何李果清閑不住。
李果入住的店舍是家民房,住了五六位租客,除去李果,都是商人。
沒兩天,李果就和隔壁的一位商人相熟,這是位京城來的商賈,不過弱冠之齡,叫周政敏。
周政敏跟随伯父到廉州販珠,在廉州住了好些時日,閑時,他也閑不住,愛到處走動。
相熟後,周政敏閑逛,也會帶上李果。兩人最常去歐家灘珠肆,那兒的珍珠價廉,運氣好,能用極低的價格,買顆好珍珠,轉手就是數十倍的錢。
然而這樣的地方,掏寶人也多,李果和周政敏去了數趟,也沒撿着好東西。
一日清早,兩人又閑逛到歐家灘,各自揣着錢,東看看西瞧瞧,最終花費幾文錢,坐在茶肆裏喝茶、閑聊。
突然外頭傳來兇惡的打罵聲,茶肆裏的茶客紛紛出來圍觀。
茶肆不遠處的一戶民家院子,聚集多人,打罵聲從那裏傳出。
李果過去觀看,見是一位壯年男子在毆打一位衣衫褴褛的漢子。這位壯漢應該就是這戶民房的主人吧。壯漢說的是當地土語,李果聽不懂,那位窮漢說的話語,能聽懂那麽兩三句,隐約是嶺南的土語,卻又有許多變化。他在不停辯解說着什麽,李果聽懂“米粥”、“女兒”、“ 病佐”等詞,又見窮漢身旁有袋東西,還撒了些出來,分明是米。
看來是行竊被抓現行,被壯漢用木槳拍翻在地,還不時惡狠狠補上幾下。
“大概是偷竊他家大米,可也犯不着往死裏打呀。”
周政敏走到李果身邊,和李果說着。
“這是位蜑民(疍民)。”
李果從窮漢的語言和穿着辨認。蜑民在嶺南、嶺外,及閩地的水域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向來只在河海中活動,鮮少會上岸。
然而這位蜑民,卻又是為何上岸,還去偷了民家的大米呢?
見到蜑民縮躺在地上,痛苦哀叫、讨饒,李果不禁想起自己有過的經歷。李果朝壯漢走去,勸說:“你放了他吧。”李果說的是官話,壯漢聽不懂,惡狠狠地瞪李果。此時本來趴地上的蜑民坐起,他一臉的血和泥土,再兼之那身破爛不堪的衣服、黑瘦的樣貌,實在凄慘。
圍觀的人群,開始有人指指點點壯漢,壯漢揮着木槳叫罵着,将蜑民攆趕。
蜑民一瘸一拐,連滾帶爬逃離。見到此景,圍觀的人群也才散去。
“李果,你說的蜑民,是不是那種住在船上,陸上無寸土的人?”
返回茶肆,周政敏問着李果。他是京城人,也是來到廉州才知道當地有種人,從出生到死,都在船上。
“正是,不說此地有,我家鄉也有。想來他們也不想生來便無寸土,颠沛流離一生。”
李果心有戚戚,感同身受。
“确實可憐可嘆。”
周政敏嘆息。周政敏做為京城人,他身邊的窮人,天冷官人發放衣物,逢年過節則是發放米糧,就是死了無錢埋葬,官人也會幫你添置棺木,把你收斂埋葬。
若是一直待在京城,恐怕以為人世歌舞升平。
未幾,兩人出茶肆,打算搭船返回珠街,在灘頭,又遇到那位蜑民。見他蹲在沙地上,用海水清洗傷口。
李果迅速折回商肆,找到家米店,買下兩鬥米,提到灘頭,放在蜑民身邊。
“是你女兒病了,想吃米粥嗎?”
李果用嶺南土語詢問。蜑民滿臉喜悅,叽裏咕嚕說了一通,然而李果能聽懂的也不過幾個詞語。
李果離去,蜑民還在身後手舞足蹈說着什麽。
周政敏說:“看來是在感謝你。”
“我幼時家貧,時常挨餓,也曾有人,不時遞些食物予我。”
李果苦笑,搖頭。
然而那個人,此生卻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相見。
有時無聊,李果也會去林老六的砗磲店坐坐。林老六有位兒子叫林期,只比李果大兩歲,非常能幹。
林老六的砗磲顧客,主要在廣州,每每押運貨物,都由林期前去。他也是順道,同時幫瑾娘捎帶珍珠。
對于瑾娘這位堂姐,林期十分敬佩。李果聽林期說,瑾娘如果不是因為母病弟幼,也不會耽誤出嫁。三年前,林老六牽線了一樁極好的婚事,男方是世家子,一表人才,然而瑾娘不想遠嫁,實在可惜。
一早,李果和老魏派腳力将珍珠運往港口,裝上貨船。李果在港口和林期相別,并把兩封信交給林期,一封給果娘,一封給瑾娘。林期接過書信,登船揮手致別。
看着海船遠去,李果的心也随之離去,他多想能回趟刺桐,見見娘,在刺桐過個年。
然而他是被逼迫離開家鄉的,他不想灰溜溜地躲回去,他希望有遭一日正大光明,風風光光返回。
半月後,林期随船返回,交給李果一封家書。
家書裏,果娘說前些日子,孫家水手送來一件女童的襖子,說是廣州那邊有人托寄,還吩咐一定要親自送到果娘手裏。果娘十分納悶,還是将衣服泡洗、想給果妹穿。然而洗滌時,發現衣物夾層中有異物,拆開檢查,共找出五顆金粒。有五兩之多。果娘在信中,讓李果多多打探果爹的消息,廉州離當年果爹海船出事的地點不遠。
李果想,娘終究還是不死心,覺得爹還活着。然而到底是何人饋贈的金粒,卻也是匪夷所思。
不覺時光流逝,除夕将至,店舍裏只剩李果一位租客,周政敏也回了京城。李果獨自一人,覺得分外孤寂。
李果大多時間,都是去珠街、珠肆閑逛。在來廉州前,李果只是位珠鋪夥計,然而此時,他對廉州的珍珠采購已十分熟悉。
不過李果還在等待,得等到珠熟的季節,要到明年,他便可以收購珍珠,也像周政敏的伯父那樣,當位販珠商人。
這趟廉州之行,受益匪淺。
因為年底,商人返家,珠街寂寥,珠肆罷市。李果獨自一人,走在蕭蕭瑟瑟的朱家灘。海灘上,遠遠停泊幾艘蜑民小舟。他們小舟頗有特色,一眼便能辨認。
李果彎身在海灘拾取貝殼,随手便撿着一小塊砗磲,他和海似乎有着不解之緣,還記得很小的時候,撿過玳瑁,撿過大貝。
把那小塊砗磲揣在手心,李果不覺已走到蜑民的小舟旁。
他知道這些蜑民是采珠的蜑民,他們潛入深淵,冒着性命危險,鯊魚的威脅,去采集大蚌,剜出珍珠。然而這些人并不懂如何區分珍珠的好壞,也不知道價格。從他們手中流出多少上品珠,卻被奸商和牙人低價收購,以致他們始終過着貧困的生活。
李果想着,若是他來收珠,會給個公道價格。正想着這事,突然一位蜑民朝他跑來,懷裏還抱着個小孩子。
待這人走到跟前,李果才認出是之前偷米的蜑民,懷裏抱着一個牙牙學語的女嬰。
這人見到李果十分激動,又是一通叽裏咕嚕,李果聽得困難,看他動作,揣摩是要請他上船。
也罷,這孤零零的時日裏,還有人邀他做客,如何能拒絕呢。
跟随蜑民上船,在窄小的船艙裏,鑽出一位衣衫不整的婦人,李果想,大概是這位蜑民的妻子。
蜑民指着李果,和婦人交談着什麽,婦人離去。沒一會,就聽到艙外刮魚鱗、切魚的聲音,李果想,這是要做飯請他吃吧。
女嬰被放在地上,蜑民往她腰上系條繩子,就放任她到處爬。
李果是生人,女嬰爬到李果跟前,仰頭打量李果。這女嬰長得可愛,不怕生,對李果笑着,露出剛長的四顆牙齒。女嬰身上纏塊破布,手腳髒污,看着她,李果想起果妹年幼的時候。
李果彎身,将女嬰抱起,女嬰用小手拍打李果的臉,蜑民笑着,示意李果将她放下。看來是不喜歡被生人摟抱。
這日,李果在蜑民小船上,吃了一頓腥味十足的魚肉。離去時,蜑民拿出兩顆珍珠給李果,李果一眼便認出是三分珠,在此地不值錢,但是運輸到城裏,也值個幾十文。
李果謝絕,步下小舟,揮手離別。
廉州的除夕夜,珠街鞭炮聲連天,李果卧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思念着刺桐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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