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柳岸相候

午後, 顧客寥寥無幾, 老劉夫婦圍在爐火旁,昏昏欲睡。李果削着瓠子, 有一下, 沒一下, 想着心事。

“店家,來碗瓠羹。”

一個清朗聲音響起, 李果擡頭, 看到一位英拔年輕的男子站在店門口,正是昨日那位說腹中餓號, 讓李果趕緊送食的書生。

老劉夫婦睜開眼, 老妪起身, 打算過來招呼。李果說:“我來,老婆婆你歇着。”

在瓠羹店待了三四日,李果是個心靈手巧的人,早知道怎麽搭配碗瓠羹, 羹湯多少, 羊肉多少, 面多少。

他手腳麻利,整好一碗,端到書生桌前。

“客官,慢用。”

見到瓠羹端來,書生搓手拿筷子,他那副高興的模樣, 仿佛眼前放着是大內的佳肴。

李果看他津津有味吃着,想他一身裝束,顯然是位世家子,何以對這大衆的食物如此熱愛。

“小二,聽你口音不是京城人氏,你是哪裏人?”

發現小二在盯自己看,書生索性問起他話來。

“我是刺桐人氏。”

“那很遠,是因為何故,前來京城呢?”

書生言談平易近人,看來是位不拘小節的人。

“想見見世面,再者聽聞京城不愁吃穿。”

李果微微笑着,他也不算說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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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是真,皇城旁的百姓,廣受恩澤。不過,你一介浮客,在異鄉謀生可不容易。”

書生看李果溫雅年少,頗有幾分好感。

“是不容易,多虧老夫婦收留。”

“我看你人物溫雅,可曾讀書識字嗎?”

“粗識幾個字。”

“那不如問問就餐的食客,有沒有缺一位差遣的仆人,我看你官話說得不差,言談也還文雅。”

書生話語剛落,就見老劉瞪眼說:“你這好管閑事的袁七子,還想不想吃我老劉家的瓠羹,也來敢撺掇我夥計。”

“再不敢,再不敢,老仙翁可千萬別斷我糧。”

袁七子雙手合十求饒,卻對李果眨了眨眼睛。

老劉自然是佯怒,袁七子也是裝可憐,兩人顯然熟稔。

待袁七子離去,李果問老劉這人是什麽來歷。

“袁七子啊,不是一般的書生。聽聞自他祖父起,便鎮守在嶺外,他家世代武将,想是得家族蔭庇,才入了太學。”

老劉在這地兒賣瓠羹,什麽權貴沒見過,聽他口氣,倒像似在稱贊袁七子是位武官之後。也是奇怪,聽聞這世道偏愛文人,最是瞧不起武夫。

對于武官子弟,李果第一個想起的是胡瑾,這人也是大大咧咧,沒什麽身份之別,而且挺義氣。

不覺,也就對這位袁六子,多出幾分好感。

黃昏,招待完最後一批食客,李果收拾碗筷,疊放椅子,打掃。

當食店的夥計,必然是勞累,好在李果是個閑不住的人,不覺辛苦。

掃好店鋪,李果提起裝瓜皮雜物的竹筐,要去外頭倒掉。走出店門,他前後張望,昨日便是在此時遇到趙啓谟。

然而,街道空寂,沒有行人。

李果返回店鋪,到竈旁收拾,低頭熄滅竈火,就聽到外頭有馬蹄聲。

“店家,來份瓠羹。”

一個清脆的少年聲響起,有幾分耳熟。

李果從竈旁站起身來,雖然街上昏暗,然而李果還是一眼看見店外的趙啓谟。他騎着馬,身邊有位執燈的仆人,還有一位少年跟随,正是阿鯉。

阿鯉遞給老劉一個食盒,老劉說:“明兒再來買,竈火都熄了,羹涼不好吃。”

“無妨。”

趙啓谟的聲音低沉,不響亮,但是好聽極了。

“南橘。”

老劉喚李果,将食盒遞給李果。

李果走來時,和趙啓谟對視,奈何又是夜晚,他看得不真切,趙啓谟高大的身影,隐匿在陰暗中。

李果到竈旁将食盒裝滿,又走上前,遞食盒給阿鯉。

“李工,你怎會在這裏!”

店中也是燈火昏暗,阿鯉這才認出李果。畢竟是半大的孩子,看到李果還挺興奮。

“嗯。”

李果也只是含笑點頭。

“二郎,是李工。”

阿鯉仰頭看向趙啓谟,能看到趙啓谟似乎點了點頭。

“南橘,你們認識?”

老劉狐疑看着李果,他很少見到這位騎馬的書生,但從他裝束看,絕非一般人。

此時趙啓谟已經策馬欲離去,阿鯉不解,回頭看李果,李果也無話可說,只是默然,阿鯉見人馬走遠,只得乖乖跟上。李果看着趙啓谟遠去的背影,失落寂寥,卻也不怎麽意外,甚至沒想過去喚他。

待這一人二仆走遠,李果發現老劉仍在看他,等他一個說法。

“我往時在廣州,曾有幸見過他們主仆。”

李果不想說實話,以免給趙啓谟造成困擾。

“南橘啊,不是我多疑,我怎麽覺得,你該不是一位書生,想到太學就讀而沒有門路,跑來老頭我這店裏等待貴人。”

老劉倒不是想象力豐富,太學也好,國子監也罷,每年都有許多外來求功名的讀書人,千方百計想進入就讀,無所不用其極。

“不是,我是個粗人,要真能寫詩作賦,考個鄉試,我也不必如此辛苦。”

李果搖頭,他只是個小人物。

一個粗陋、無背景的人,到太學門口求見學子必被趕走的庸人。

把門板拼上,店鋪打烊。李果抹黑回館,走向木橋。

李果想,這幾日在瓠羹店的生活,就當是來了解京城的世俗人情吧。

雖說冬日,前往廉州已是不便,可這珍珠鋪子的事,也不能放下。

拼命地想着這些事,而不願去想适才又遇到趙啓谟,然而他仍是不理會。

心裏沮喪極了,還得裝作若無其事,試圖遮掩。

其實李果心裏也難免揣測,自己突然出現在京城,還是在太學外的食店當夥計,或許讓趙啓谟難堪了。

自己這種行徑,就像條饑餓的野犬,看到一個人手裏提着食物,尾随一路。眼巴巴地看着,默默地跟随,求得一絲憐憫,一個回顧。可悲極了。

不知這千裏迢迢,追尋到京城,又能改變什麽。

李果低頭苦笑,不覺人已走上木橋,而前方有個人在等候他。

“李工。”

阿鯉手裏提着燈籠,見李果過來,連忙迎上。

“阿鯉。”

李果突然被叫住,很是驚詫,看清是阿鯉,心情則是複雜。

“李工,二郎讓我在這裏候你,他在橋頭。”

阿鯉手一指,指向前方的柳岸,那兒昏暗,遠遠看去漆黑一片。

“多謝阿鯉告知。”

李果加快腳步,朝橋頭走去。還未挨近橋頭,借着有限月光,隐隐見柳樹下有一人一馬。

“你幾時來京城?”

趙啓谟顯然已看到李果,他的話語平緩,沒什麽情感起伏。

他的聲音真好聽,似乎比一年前更渾厚些,李果胡亂想着。

月光下的柳岸,高大的白馬,英俊而年輕的世家子,還有空氣中淡淡的龍涎香氣息。

“我剛來不久。”

李果多想抹去朦胧的夜幕,看清眼前這人的樣貌。

“住在哪裏?”

趙啓谟仰頭望向天上的一輪殘月,他并未看向李果。

“街心四方館。”

李果憑借昏晦的月光,打量趙啓谟的側臉,看着他的臉龐,李果仍是心口一熱。

“為何不去珠鋪當夥計,可是無人作保?”

趙啓谟輕輕問着。他雙手背在身後,手中執着馬鞭。李果看不大清楚他的裝扮,想他身姿英拔,個頭比自己高很多,想他這一年變化不少。

“我無意再去珠鋪當夥計。”

時至今日,李果不會再當珠鋪夥計,當的也該是東家。

趙啓谟一陣沉寂,他回過頭來,看向李果,緩緩說:

“你若有難處,可以告知我。”

李果揪着光禿禿的柳條,低下頭。趙啓谟離他很近,近到伸手就能觸摸到他的臉龐。

“我挺好,不愁吃穿。”

李果怎好意思說他去瓠羹店當夥計,是為了和趙啓谟相逢,他其實已經不缺錢財。

“适才,聽店家叫你南橘。”

顯然趙啓谟聽到了,他站在店外看似游離,卻将店內的李果看得清清楚楚。

“嗯,我改了名字。”

李果不知道趙啓谟還記不記得,這個名字還是他親自取的。

“後皇嘉樹,橘徕服兮。”

趙啓谟說話時聲音平坦,挺不出情緒。詠讀詩句時,卻飽含情感,尾音悠揚。

李果想,哪怕是聽他說說話,詠詠詩,都覺得幸福。自己淪陷之深,大概是無可救藥了。

“國子監不便進入,他日若有事,可告知阿鯉。”

趙啓谟目光落在橋上,阿鯉提着燈籠慢慢走來。

“啓……趙舍人在國子監嗎”

李果自己也沒意識到,他這是第一次沒有直呼趙啓谟的名字,而是喚他趙舍人。

是因為相別一年,終究有了疏遠感;還是因為再次見面時,就沒喚出口他的名字,竟是再叫不出來。

趙啓谟從柳樹上解開缰繩,聽到李果喚他趙舍人,他的動作明顯一滞,既而又如常态。

“我在國子監,明春将于禮部春闱,也便是考進士。”

趙啓谟的聲音聽着漠然,他跨上白馬,馬上的身姿英武。

他不過弱冠之齡,明年也才十九歲,卻就要經由科舉出仕,要去當官了嗎?

李果仰望馬上之人,心口又是一團炙熱,仿佛一團烈火在炙烤,他幾乎想搗住胸口,實在太難受。

“趙舍人,必能高中。”

李果行禮,他躬身。

馬上的趙啓谟回頭看了李果一眼,李果仍低着頭。

“阿鯉,走。”

趙啓谟策馬,阿鯉在前引燈,一主一仆離去。

李果擡頭,目送他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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