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茍且之事
李果獨自一人朝周家走去, 周家院子很大, 周政敏家住在西院一處角落裏。李果繞着牆走,還沒走近西院院門, 便見前方兩個人步履蹒跚, 身上又背又挽着包裹。那是一老一少, 老的是位老妪,少的是位弱冠男子。李果一眼便認出這正是周政敏和周母賀氏。李果默然無語上前, 對賀氏行了個禮, 和周政敏交換眼神,他從周政敏身上取下大小包袱, 周政敏感激地看了李果一眼。周政敏模樣凄慘, 左眼青腫, 嘴角淤青,顯然打過架。李果提着行囊在前走着,周政敏背負腿腳不便的賀氏在後,三人緩慢離去, 将周家大宅院逐漸抛棄在身後。
待這三人, 來到李果租下的民居院子, 綠珠他們早已回來。衆人見到周政敏背着周母,李果提着包裹,便知曉是怎麽回事,也都沒問。
宅中有空房兩間,正好安置周政敏母子。
綠珠去收拾房間,拿來席子被褥, 鋪置好,讓周母卧床歇息。周母本就是沒有主見的婦人,這次事情,把她吓得不輕,模樣看着有些呆滞。綠珠去照顧她,問她可是有哪裏不舒服,周母也只是默默落淚。綠珠幫她擦淚,好言安慰幾句,讓她安心在這裏住下。待周母睡下,周政敏才小聲的和李果說,他和周家斷絕了關系,往後周家人也沒理由再來阻攔他開珠店。
“他們欺我太過,這種親戚,要來何用。”
周政敏用手背擦擦嘴角的血跡,他擡起手來,李果看到他手指節上都是傷痕。
“ 你先養傷,和他們置氣也沒用。”
李果到臉盆架旁,取條巾布,遞給周政敏。
“果子,是我拖累了你,明日開張不了,還得重做招牌。”
政敏接過巾布捂在嘴角,疼得露出呲牙咧嘴的表情。他端正的一張臉,被打成這樣,也是讓人同情。
“我這是害你連家都沒了,別跟我說這種客氣話。”
在李果看來,招牌砸了,重做一面即是,明日不能開張,那就看個好日子,再開張。這些都不是事兒,現今有錢有閑,耗得起。
自此,周政敏母子就和李果他們住在一起,多兩個人,也不過是多兩雙筷子的事。
周母腿腳不好,正好在宅中休養,也有人看顧她,好過她獨自一人在周家院子裏孤零零待着。在李果這邊入住,起先老人家受不起打擊,哭了幾天,漸漸也看開。
李果找崔木匠重新制作招牌,趕時間,也不那麽考究,做塊能用的便行。
三日後,新招牌挂上,店鋪開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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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張這李,門可羅雀。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是沒人踏進來一步,仿佛李果他們這家“李周真珠”鋪并不存在般。
周政敏坐立難安,不時到外頭張望。李掌櫃平靜在一旁點着貨物,對于今日的冷清,似乎早已有所意料。李果則是滿臉喜悅,這裏摸摸,那裏擦擦,他一直想有家自己的珠鋪,這個夢做了多年,竟是美夢成真。
“政敏,你安靜的到櫃臺上坐下。”
李果對于不時在眼前晃的政敏,不免有幾分嫌棄。
“你們怎麽都不着急呢,這一個客人也沒有!”
周政敏頹然坐到櫃臺前,托着腮幫子。他臉上的一只眼睛淤青還隐隐可見,一臉的苦大仇深。
“定是派人散播我們珠鋪的壞話!否則怎麽可能一個客人也沒有!”
周政敏一拳捶在木櫃上,自從被伯父家這般欺淩後,他那溫和的脾氣也被磨沒了。
确實如政敏所猜測,外頭早就在傳周阿四是位無恥小人,受伯父家莫大的恩情,卻忘恩負義,涼薄無情。私自開珠鋪不說,還把堂兄打傷。好在這些話還沒傳到周政敏耳中,否則他得氣得吐血。
周家珠鋪,在京城享有名譽,東家老周,更是人脈廣泛。只要有心破壞周政敏,把他說成一位人渣,那麽在京城百姓眼裏,周政敏就是個人渣了。
周政敏自小沒爹,外頭多有傳聞,是他大伯提攜了他,對他家資助許多。只有少數人才知道,這周家其實欺負他們孤兒寡母多年,只是他們人微聲弱,向來忍氣吞聲,到現在竟是無處控訴。
“周東家稍安勿躁,這珠鋪營生,做的是熟人生意。才開張一天,哪來的熟人。”
李掌櫃平緩冷靜的聲音,讓人很受用。
“我知道,只是沒有新客哪來的舊客,随便來一位客人也好啊。”
周政敏托着下巴,幽怨的看着對面香藥鋪裏熱鬧的情景。
“喏,那不就是一位。”
李果小聲說着,他目光投去的地方,是店鋪門口,正站着一位異鄉人裝束的男子。那男子仰頭看着頭上的新招牌,似乎在想着什麽時候,這裏有家珠鋪了。
“客官裏邊請,我們李周珠鋪賣的都是上好的廉州珠,童叟無欺,物美價廉。”
周政敏連忙起身,激動地搓着手,笑得眉眼彎彎迎上去。
開業一日,珠鋪沒做成一單生意。
黃昏,阿棋和阿小關着鋪子,李果在鋪中整理珍珠。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問:“李員外在嗎?”
李果探頭,看到外頭站着阿鯉。
見到阿鯉,李果十分高興,但是他得掩住興奮的心情,平靜問阿鯉有何事。
“二郎讓我送上一份賀禮,說是祝珠鋪開門大吉!”
阿鯉遞給李果一份禮物,跟李果行個禮便走了。
以李果對趙啓谟的了解,李果沒有在店鋪裏開打李果,他回家才打開。禮物是件雅致的剔紅香盒,可以用它在珠鋪內燃香,非常實用,趙啓谟實在有心。打開漆盒蓋,盒中放着一張紙箋。李果取出紙箋,見上面有趙啓谟的字,寫着:館中相候。
館中相候。
見到這四字,上次在館中的事,立即浮上李果腦海。李果臉龐發燙,連并耳朵也紅得透亮。
這幾天光顧忙珠鋪的事,李果顧不得和趙啓谟聯系,也只有夜深,才會想起趙啓谟。這些日子沒能相見一面,啓谟,顯然也是想他的。
夜晚,李果沐浴更衣,騎馬要外出,綠珠見他盛裝離去,讓他少喝點酒。
李果笑語說:“知道了,喝酒傷身。”
綠珠目送李果離去,想着李果來京城多時,他這人讨人喜歡,在外頭,大概是有不少朋友。
齊福館的夜晚,靜寂無人聲。李果登上樓,見自己的房間燈火通明,他欣喜推開房門,果然,趙啓谟已在裏邊等候。
趙啓谟一身燕居打扮,衣服看着樸實無華,大概是不想引起人注意。畢竟他往時的穿着,一看便知是位世家子弟,儀貌又極其出衆,任誰遇到,都要多看幾眼,太惹眼。趙啓谟站在窗前,李果想自己一路匆匆趕往館舍的樣子,必是被他看到了。
“今日珠鋪開張,生意還好嗎?”
趙啓谟拉上窗戶,将窗外樹葉沙沙聲遮擋,房中頓時寂靜,越發顯得空曠。
“前些日,周家珠鋪的人把我們招牌砸了,只要重做,到今日才開張。”
李果雖然這幾日沒和趙啓谟在館舍相會,但是曾派阿小去幫他送信。由此趙啓谟知道珠鋪今日開張,并且也知道更換了相會地點。
“今日有前來搗亂嗎?”
趙啓谟認真聽着,他走到木案前落座。不過是一個簡單的下坐動作,竟是簡練優雅,看得李果眼睛發直。
“來倒是沒來,大抵是被散播了謠言,今日沒有客人,一單生意也沒做成。”
李果回過神來,平淡講述。在他看來這是件麻煩事,但即已如此,着急也沒用。
“啓谟,你覺得這家館舍怎樣?”
不想再談珠鋪的事,李果轉移話題。
“好是挺好,想來租金不低。”
趙啓谟目光落在漆金的木床上,上面的被褥嶄新,有着精美圖案,兩只白釉瓷枕雅潔可愛。
“是挺貴,但花得值得。”
李果小聲嘀咕,不好意思去看趙啓谟。
為了和趙啓谟相會,花再多錢他都樂意,哪怕是此時,就這麽看着眼前這人,內心也是無比幸福。
兩人交談間,突然聽到門外傳來館仆的聲音。李果疑惑,趙啓谟已起身開門。
館仆送來豐盛的酒菜,逐一擺上木案。随即像來時那般,帶上門,悄無聲息的離去。不多看不多問,安靜随和,這便是高檔館舍的服務。李果再次覺得,這錢花得值。
“南橘,祝賀你新店開張。”
趙啓谟微微笑着,他為李果和自己各倒盞酒。
李果受驚若寵,興奮地端起酒盞,一飲而盡,他笑說:“啓谟,祝你春闱高中。”
趙啓谟的酒盞本已遞到唇邊,聽到李果這句話,他的動作一滞,黑眸中一縷憂郁劃過,霎那之間的事,李果沒有捕抓到。
“好。”趙啓谟将青盞中的酒飲下,啓唇輕道。
這夜兩人對酌,屋中燈火如晝,将兩人的臉龐,照得清晰。
因為太開心,李果喝醉了,他這人喝醉就愛笑。笑容如熙和,明眸似星,眼尾洇出風情,紅唇翕合,十分誘人。縱是趙啓谟也無法坐懷不亂,他揪住李果的衣領,将李果壓制在酒案旁親吻。
李果衣衫淩亂,長發披肩仰躺在地上,趙啓谟身體覆上時,李果雙手攬抱趙啓谟的腰身,輕輕問:“啓谟,我們這樣算夫妻嗎?”
趙啓谟心中一陣刺痛,他停下動作,凝視着李果。他拉開李果攬抱的右手,将李果的手掌貼在自己胸口,他沉靜說:
“果賊兒,你我做的是茍且之事。”
趙啓谟的聲音聽着嘶啞,他劍眉壓低,剛毅的唇上有一份自嘲。
這麽一句話,讓李果的醉意全散了,李果擡手撫摸趙啓谟痛苦的臉龐,他的拇指在趙啓谟嘴角輕蹭,似乎想擦去趙啓谟那份自嘲。李果微笑地說:“一時也好,一日也好,一刻也好。”
很多事,李果并非一無所知,他不是懵懂無知的少年,他已十八歲。他知道春闱意味着什麽,也知道京城榜下捉婿的習俗。
聽到這句話,趙啓谟的幽黑的瞳孔瞬間放大,既而他阖上眼睑。
趙啓谟将李果的手臂緊鎖在頭上,他惡狠狠親着李果。李果意識渙散時,似乎聽到趙啓谟說了:“死生契闊。”這四字,像風般那麽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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