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豈能看他為你所害
午時, 李果在鋪中和一位給人理發繳臉的刀鑷婦談生意。婦人喚袁嬸, 是位四十來歲的老婦,說話風趣, 渾身是戲。老婦先前來買過一對珍珠耳墜, 說是幫他人買, 讓李果給她些跑腿錢。換是其他店家,看到這種上門索錢的人, 大抵都是趕出去。然而李果卻不這麽想, 李果打小在窮人堆裏長大,知道要個跑腿費不為過, 何況刀鑷婦出入深閨大院, 服侍的都是婦人小娘子, 而這群人,卻也正是買珠的人群,這分明是條掙錢捷徑。李果多多讓利給老婦,托她幫忙在婦人、小娘子耳邊游說, 介紹她們買珠。這是你掙我掙, 皆大歡喜的事。
“呵呵, 小東家真是爽利人。”
老婦領了分成錢,往腰間一塞,起身行個禮。
“多虧袁嬸照拂,下回可得多介紹些生意。”
李果起身送行,一臉笑容。
“哎呀,你這小東家真是多禮, 留步留步。”
老婦把手帕一揚,扭着桶腰走了。
看着這位黑肥的刀鑷婦,風情萬種離去,周政敏張着的嘴,才緩緩合上,托腮問李果:“她這回賣了多少?”
李果躺回圍椅,悠然說:“四千缗,分了五百與她。”
“她說是賣的四千,誰知是多少,怎麽還分五百給她?”
老婦看着就是個精明的人,必是吃了買家吃賣家。
“我們有錢掙便好,管她那麽多,這人嘛,無利不起早,她掙頭多,幫我們賣珠就也勤快。”
李果把生意這門學問,可算是看得透徹,他自幼對掙錢便極為熱愛,也肯鑽研。
“李東家這用的可算奇策,然而終究也不是正經的門路。”
李掌櫃停下記賬的動作,微微笑着。
“知了知了,我去正店逛逛,好歹厚着臉皮,去拉攏幾個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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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果起身,整理衣領、袍袖。他本就愛美,近來出于生意需要,越發講究穿用。
“果員外,你酒少喝些,喝了酒就朝人笑,怎麽行。”
周政敏可是見過李果喝酒後的樣子,這人毫無自覺,要是有人趁他喝醉占他便宜呢。
“我和你一起去吧。”
周政敏放心不過,也起身整理衣物。他那身袍子,不說已穿舊,下擺還皺巴巴,像團幹菜。
兩人正交談間,見到一個人影沖到店鋪裏來,蹲着身喘息。
“登……登……登科了!”
阿鯉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什麽登科?”
周政敏一臉茫然。
“阿鯉,你是說趙舍人他登科了?”
李果激動地一把揪住阿鯉,阿鯉用力點點頭,李果大力抱住阿鯉,呵呵呵呵傻笑着。
“趙舍人,可是在廣州見到的那位世家子?”
李掌櫃笑語,雖然和他無關,可李果有位當官的友人,自然是件大喜事。
“哇,那還得了,往後我們果員外豈不是要官商勾結啦!”
周政敏這也才反應過來,把眼睛笑眯成了一條線。
“別胡說,趙舍人會是位好官。”
李果樂呵呵糾正這“官商勾結”的說辭,雖然他心裏明明很受用。
“李東家,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得打賞。”
李掌櫃打開鎖錢財的抽屜,他知道規矩。李果立即過去,抓起一把,就往阿鯉懷裏塞,嘴裏說着:“辛苦阿鯉,收下。”
阿鯉不客氣收下,行禮道了謝。
“阿鯉,你先歇歇腳再走。”
“停不得,我還有其他事,這邊告辭了。”
阿鯉急匆匆離開,今日趙宅的仆人,都忙得不可開交。趙二郎登科,是何等大事,不說往來祝賀的一波波客人需要接待,他這個二郎貼身的仆人,還得服侍二郎去酒宴應酬,真是主人風光,仆人沾光。
阿鯉離去,李果擡手看着手指上的戒指,臉上露出謎之微笑,大抵是在想着婚誓、官人之類的事吧。明明世俗不容,想起卻止不住偷樂。
真有種夫君登科,诰命在即的錯覺。
“趙夫人”正沖着戒指傻笑,就聽到一個響亮的聲音問:“我家郎君想購顆五分珠,有好珠子嗎?”
李果擡頭,見是一位穿着黃義衫,腰系鍍金寬帶的權貴家仆。喜出望外,想着今日到底是什麽好日子,雙喜臨門這是!
李果提上裝珠的剔黑珠箱,正要和阿合離去,李掌櫃說:“把阿小也帶去,有事好差遣。”
阿合領着李果來到城東一棟豪宅外,李果想着,果然夠氣派,難怪一開口便要五分珠。
李果那家小小的珠鋪,五分珠已是鎮店之寶。
這趟送珠上門,不只是李果、阿小兩人,還有周政敏。
三人跟入院中,阿合攔下周政敏和阿小,說:“一人進去便好,你們在此等候。”
周政敏哀怨想着自己大概因為穿得差,又被當成仆役對待,也沒起疑心,和阿小在院中等候。
“敢問這位保義,你家郎君是誰?”
李果走在花廊上,恭敬詢問。
“這裏是吳驸馬府,我家郎君正是寧德公主長子。”
阿合說時,臉上露出驕傲之色。在他看來李果是位年輕的小商人,且還是位異鄉人,實在微不足道。
李果想,怎會如此之巧。啓谟曾跟他說過,他京城中有位摯友便是吳驸馬之子,喚吳伯靖,該不會正是這人。
心裏狐疑,腳步沒放慢,阿合走得快,李果便也就快步跟上。兩人來到一處廳堂,李果邁進去,站立在一旁等候。阿合進去喚人,不會,一位年輕俊朗的男子走出來,只是一個照面,李果便驚得想拔腿跑。
竟是在舍店馬廄遇到的那人,原來,他便是吳伯靖。也難怪那日,他盯着趙啓谟的白馬看,他該不是覺察了什麽?
“不必站着,坐下。”
吳伯靖示坐。他這人舉手擡足間自有一份矜貴,看李果的眼神冷漠,傲慢。
“見過吳衙內,失禮失禮。”
李果躬身行禮,而後落座。吳伯靖始終用近乎刻薄的目光在注視他,然而李果舉止得體大方,顯得從容。
此時李果猜測,這人恐怕并非為購珠,只是找個借口,将他喚上宅院裏來。至于要做什麽,李果也不知曉。自己便當真的是來賣珠,裝糊塗好了。
“我們珠鋪剛開張,珠子都是今年産的廉州珠,聽聞吳衙內想買顆五分珠,我帶來一顆,這就呈上。”
李果打開珠箱,麻利取出珠盒,又将珠盒擺放在桌上。珠盒乃香木制作,極其精美,李果掀開珠盒蓋,呈現一顆光彩奪目的五分珠。
五分珠展現,吳伯靖的目光并沒有落在它上面,而是直勾勾盯着李果食指上的一枚環戒。吳伯靖心中一沉,他認出這枚環戒和趙啓谟那枚十分相似。李果覺察吳伯靖目光落在他環戒上,他一時心慌,将手指收起,藏入袍袖中。
兩人一陣沉寂,擺在桌上的五分珠,獨自散發光澤,無人欣賞。
“我前日見一人手中戴着一枚環戒,和你這枚頗類似,你拿予我瞧瞧。”
吳伯靖直接開口,說出他的要求。
“想來是同款,商人喜愛海外之物,用來展示財富,讓吳衙內見笑了。”
李果雖然不樂意,可也只得将指上的戒指取下,遞給吳伯靖。
吳伯靖拿于手上,細細打量,他的神色看着陰冷,李果想果真是被發覺了。此時後悔被騙來吳宅已來不及,只能硬着頭皮面對。
“聽聞你是刺桐人,刺桐山多田少,百姓揚帆出海,與番人易貨。想必知曉海外諸國番人,以戒指為婚誓吧。恰巧,這耶悉茗環戒,我見過一枚,一模一樣,便就在趙二郎手上。”
李果默然,他縱使伶牙俐齒,也知道辯護無用,這人不只是啓谟友人,還知道自己的來歷。
吳伯靖的目光鋒利如刀子,割在李果身上。李果臉上那份冷靜,已被擊垮,他露出慌亂無措的表情,畢竟不曾去想過,有朝一日,他和趙啓谟的感情,被外人赤裸裸審視時,該如何去應對。
“吳衙內既不是要購珠,那我便回去了,還請吳衙內将戒指還我。”
李果望向吳伯靖,眼神帶着請求。
“确實,我今日不為購珠。”
吳伯靖大大方方承認,對他老吳家而言,珍珠不過是魚目罷了。
“啓谟今日登科的事,想來你已知曉,我和啓谟情同手足,豈能看他為你所害。”
吳伯靖将戒指捏入掌心,恨不得将它捏碎般,他說這些話時,嘴角帶着輕笑,眼神卻很殘忍。
“他曾與我說過,你是他自幼相識的友人。”
李果黯然,聽到那句“為你所害”,心裏不是滋味。
“他成親後,我自會離他而去,斷然不會害他,我與他……”
又怎忍心,讓啓谟像自己這般遭受他人的質問和責備。
吳伯靖臉上的神色相當難看,聽眼前這人提趙啓谟,吳伯靖甚至反感得不願去聽,仿佛從這人口中聽到啓谟,便是莫大的侮辱。至于李果那些離去的話語,吳伯靖也絲毫沒聽入耳。吳伯靖交游廣泛,見多識廣,他見過像李果這類身份的男子,是如何去糾纏一位世家子,以致釀成悲劇。此類畸戀,往往玉石俱焚,何況市井之徒肆無忌憚,偏執瘋狂。
“枉你是位男子,何以如此下作?”
吳伯靖怒語,喝止李果再往下說。
“阿合,将剪金頁的鉸刀取來。”
吳伯靖朝門外喊,阿合出來應聲,立即離去。
李果被訓斥,羞愧地低着頭,他知自己這份情必是不容于世,而來自啓谟友人的憤怒、厭惡的言語,越發讓他難堪。
阿合很快将鉸刀遞上,吳伯靖惱怒地将環戒夾入鉸刀。李果這才反應過來,吳伯靖是要幹什麽。
“不許!”
李果急忙去争搶,那是趙啓谟和他婚誓之物,這人竟要把它毀了!
混亂中,李果的手指插入鉸刀中争搶,吳伯靖又值盛怒,沒有察覺,他用力一剪,沒剪着環戒,卻把李果的食指鉸得血肉模糊。
李果發出痛叫,吳伯靖驚駭放開鉸刀,沾血的指環滾落在地。李果忍住疼,趴在地上撿環戒,他左手上均是血,看着觸目驚心。
用一只血手抓住環戒,李果坐在地上,擡起頭怒視吳伯靖,李果眼角有淚,擡着傷手揩拭,一縷血抹在李果蒼白的臉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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