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月色下的白襕衫

吳伯靖一時沉寂, 是誰神通廣大, 能通報在禮部的趙啓谟,及趙啓谟如何找來, 已不重要, 甚至竟不顧今夜禮部的酒宴, 連夜趕來,吳伯靖此時, 似乎也沒有多麽吃驚。面對友人陰郁質問的神情, 吳伯靖說:“在裏邊。”

他話語剛落,便見趙啓谟急匆匆進入屋中, 縱使他平素沉穩, 也掩飾不了他內心的慌亂。關心則亂, 愛意難銷。吳伯靖想,我也沒把他怎麽樣,有必要對我如此不信任?

“南橘。”

趙啓谟朝屋內喚叫,起先聲音不大, 第二聲的尾音則有些發顫。屋中寬敞, 昏晦不明, 趙啓谟的聲音似乎被這屋子吞噬,沒有絲毫回響。第三聲要喚出時,趙啓谟掃見帷帳內有個熟悉的身影。

李果第一聲更沒有聽聞,第二聲急忙站起,他回頭尋覓,見到站在帷帳旁的趙啓谟。趙啓谟一身和以往不同的打扮, 他做儒生打扮,黑冠,白襕衫。李果又驚喜又委屈,他想喊啓谟,擡頭見到站在啓谟身後,神情冷厲的吳伯靖。

李果心中悵然,站立未動。

趙啓谟掀起帷帳,朝李果走來,他一把将李果攬抱入懷,雙臂緊緊勒着李果的身子。李果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氣息,他雙手撫摸趙啓谟寬厚的背部,他發覺趙啓谟的肩在微微戰抖。

“我在。”

李果輕語,他貼着趙啓谟溫熱的身體,透過趙啓谟的肩膀,他看到神色冷厲的吳伯靖。李果不在乎了,有趙啓谟在,他誰也不怕。不知道啓谟怎麽找到吳宅來,也不知道是誰通風報信,看他穿着儒生的衣服,恐怕是從貢院之類的地方,抽身趕來。

見到李果,趙啓谟的心才安放下來,他之前有過各種猜測。阿鯉傳達的事情,令他驚慌失措,他貿然從禮部舉辦的酒宴離開,可謂不顧一切。幸好,李果沒事,若是有事,趙啓谟無法原諒自己。他在城南村店時見過吳伯靖的白馬,是他疏忽了;吳伯靖無法容忍男子間的情事,這也是趙啓谟從未與他挑明的原由。從禮部奔往李果住所,再趕往吳宅,這一路,趙啓谟來不及想太多,此時将李果攬抱入懷,他已無所畏懼。

他知道吳伯靖就在身後,他抱着李果,抱着這一生的珍愛之物,他希望吳伯靖好好看着,這是他心尖上的人,別去傷害這人。

兩人便這麽抱着,趙啓谟沒有松開的意思,李果覺得不好意思,将趙啓谟推開,他細聲對趙啓谟說:“啓谟,放開。”

趙啓谟用拇指蹭去李果臉上的一處舊血跡,他目光深邃注視着李果,指腹擦過臉龐時的感覺微妙,李果瞬間紅了臉。趙啓谟仿佛沒有意識到他做了什麽親昵舉動,他開始細細打量李果,頭發,臉龐,脖子,胸口,目光向下移動,他發現李果袖口的大片血痕,他陰沉着臉,将李果藏于袖子裏的左手拉起。白皙的手腕一片淤青,食指粗腫,纏着沾血的布條。幾天前,便是在左手的這個食指,趙啓谟給李果戴上一枚環戒。趙啓谟擡頭看向吳伯靖,他在質問。吳伯靖不記得他曾于何時見過趙啓谟眼裏的憤怒,此時趙啓谟的眸子,一簇冰冷的火焰在燃燒,十分滲人。

“大夫看過,不要緊。”

李果縮回傷手,藏在袖下,他不想趙啓谟為此難過。他很慶幸他是在這裏,得到救治,獲得照顧,而不是囚在仆從房中,任由自生自滅的情景,為趙啓谟見到。

你也該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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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果将目光從吳伯靖身上移開,他想他已不恨這人,他此時只想離開。

“啓谟,回去吧。”

李果摸上趙啓谟緊握的拳頭,趙啓谟憂郁、抑制的模樣令讓心疼。

“走得動嗎?”

趙啓谟低頭問李果,他攬住李果腰身。

“能。”

李果赧紅臉,不敢去看吳伯靖的表情。

趙啓谟緊住李果右手的手指,牽着李果走出屋子。兩人沒跨出幾步,李果氣喘籲籲,額頭有冷汗流下。趙啓谟停腳步,心疼說:“不必勉強。”李果也想不到自己會這麽虛弱,然而并非因為病痛,而是肚子餓。李果有一天半的時間,滴水未進。“啓谟,我餓了,腳軟。”李果貼着趙啓谟耳朵輕語,而後,吳伯靖結實挨了趙啓谟一個眼神殺。

吳伯靖抱胸站在門口,已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他見趙啓谟旁若無人的和男子親昵,他本該是尴尬,然而又不肯避開,反倒瞪大眼看着。

趙啓谟曲膝,一把将李果抱起,他手臂力氣很大。李果手臂摟住趙啓谟的脖子,将臉埋趙啓谟懷裏。

虧得是深夜,院中只有吳趙李外加一位仆人阿合,若是被其他人看見,那這還得了。

“趙啓谟。”

吳伯靖見趙啓谟看也不肯看他,顯然一句話也不想跟他說,知道他心裏憤怒。然而吳伯靖此時,也有些不快,他連名帶姓喚友人名字。

趙啓谟伫足,回頭,冷冷看向吳伯靖。他今日,對吳伯靖沒有一句指摘,并非他不生氣,不痛心,只不過隐忍罷了。

“還記得擎山寺林內的死屍嗎?”

院中風起,鼓動趙啓谟的袍袖,趙啓谟神色為之一凜。也不過是瞬間的事,趙啓谟嘴角勾起,綻出一個微笑,月光下這笑容,看着有些凄美,他啓唇說:“我的事,我自會處置,不勞他人。”

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罷了罷了。”

吳伯靖轉身,憤然不肯再看趙啓谟。吳伯靖身子貼靠在木柱上,幽幽嘆息,又似有不忍,他側過臉看向院子。月光慘淡,披灑在趙啓谟一身白衫上,白茫茫一片。

這位自小相識的友人,抱着他的所愛,在院中投下長長的倒影,他步伐穩健走向院門。吳伯靖不知道他會走向何處,弱冠之齡,本該是大好人生,他卻選了條離經叛道之路。

秋日的擎山寺,楓葉如火。

兩位年輕男子平躺在林叢,雙手相扣,手腕系着紅繩。他們仰望着天際,浮雲在晃動,他們的眸子不動。他們的發鬓沾染晨露,衣帽盡濕,生命從他們身上流逝已多時。待成群的仆從,四五親眷找尋來時,入目所見的,是平靜無聲的死亡。

還有死亡也無法銷毀的醜聞。

吳伯靖那時還是個小孩,跟随大人在擎山寺賞楓葉,那時,趙啓谟也在,吳英英還是懷中抱的年紀。

花廊裏傳來低低的哭泣聲,吳伯靖知道是他妹妹英英。

這些女婢也真是,只要趙啓谟前來吳宅,必能探到風聲,跑去跟吳英英說。這下被她看到,該是又震驚又傷心吧。

趙啓谟出院門,周政敏看到他懷裏抱着李果,連忙要去搭手,趙啓谟說不必。趙啓谟就這麽抱着李果,騎馬回朱雀門街——李果租住的地方。

周政敏在身後跟随,沉默無語,他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什麽了不得的事情,然而他最好不要問,也不要說。

三人返回,院中等候多時的人,聽到馬蹄聲,立馬打開院門。趙啓谟抱李果下馬,李果怕他再抱着不放,腳踩着地,立即邁開步,和啓谟拉開距離。

“果哥,你沒事吧?”

綠珠扶住李果,眼眶裏有淚。

“我挺好,綠珠,有吃的嗎?”

李果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他覺得自己快餓死了。也難怪他餓,一天半未進食,腹中一顆糧食也沒有。

“有有。”

綠珠破涕為笑,找廚房裏忙碌。

衆人将李果攙進卧室,噓寒問暖,對趙啓谟一再感謝,自不必說。

綠珠把米粥端進來,要喂李果,李果說不用。李果抓着湯匙,一口接一口吃食,中間不帶喘氣。綠珠直呼慢些慢些,沒人和你搶。趙啓谟站在一旁觀看,不像其他人那樣笑着,他心裏沉重,心疼得很。

待衆人散去,房中只剩李果和趙啓谟,已是半夜。

“啓谟,你快些回去。”李果已知趙啓谟是從禮部宴會裏逃出來,适才李掌櫃和趙啓谟交談了幾句,被李果聽到。

“我問你些事,便走。”趙啓谟坐在床旁,注視李果。

李果知道趙啓谟想問什麽,他點點頭。

“手指因何受傷?”

趙啓谟拉起李果的左手,他目光落在袖口上已呈暗紅色的血跡。很大一片,可知當時流了不少血。

李果默然,從懷裏取出一枚戒指,他将戒指放在趙啓谟手心。

“他發現了戒指?”

趙啓谟輕聲問。

李果點點頭,李果還記得吳伯靖發現這戒指和趙啓谟的是一對,非常震驚,十分惱火。

“因此,他便把你手指剪傷?”

趙啓谟渾身冰冷,他雙手拳袖中,話語聽着冰寒如刀。不忍去想,也不願去相信,吳伯靖會做出這樣殘忍的事,然而這根手指,本就是李果戴戒指的手指。

李果這番被傷害被囚禁,全都因自己而起。

“不是,啓谟,你聽我說。”

李果雙手摸上趙啓谟仿佛蒙了層冰霜的臉龐,他的手指很溫暖,趙啓谟的神情緩和,他阖上眼,平息激烈起伏的情緒。

“他發現這枚戒指,很憤怒,想鉸毀戒指,就叫仆人拿來鉸金銀的鉸刀。”

李果話語盡量平緩,不去刺激趙啓谟。

趙啓谟能想象出那是怎樣的情景,吳伯靖做事常常不計後果,随性而為。趙啓谟伸手貼住李果的手背,将李果左手拉到唇邊,輕輕吻着。

“我跟他搶戒指,我手伸到鉸刀裏,就被鉸到了。”

李果回想當時的情景,一陣疼痛驟降,是十指連心的那種鑽心的疼,幾乎疼得人要昏厥。只是回想,也心有餘悸。

“有點疼,但是找大夫包紮了,會好起來。”

李果盡量輕描淡繪,他擡頭看趙啓谟,驚愕見到趙啓谟眼眶中有一滴淚,在無聲無息滑落。

“啓谟,你別哭!”

李果震驚、慌亂,連忙用手去擦趙啓谟的臉龐。看着趙啓谟的淚水,李果心裏也是酸楚,也不知道是在心疼自己還是心疼啓谟,或者是為兩人這份感情的艱難而難過。

趙啓谟捏着手心的戒指,他凄笑說:“戒指沒事,你手指鉸斷了。”

那該有多疼,那可是連金銀都能鉸斷的鉸刀。

吳伯靖,你不該做這樣的事,哪怕你猜到對戒的所指,要責備,也該找上我來。

“啓谟,指頭沒有斷,皮肉還會長出來。”

只希望日後,不要留下難看的傷痕。

“他說他不會讓我害你。”

李果提起這事,心裏很不是滋味。

“要把我關起來,關到你殿試後,出仕為止。”

“是我害你。”

趙啓谟搖頭,如果他當初下定決心,放開李果,便不會有這些事。然而他松不開手,他便只得自私放縱,和李果糾纏到底,也讓李果承受他人的責備和鄙夷。

本以為吳伯靖理應是比較容易理解自己的人,在這群友人中,他是最灑脫無拘的一個人。

縱使是這樣的人,還是如此反對,甚至恨不得親手将他們的關系毀去。

“不是。”

李果側身将趙啓谟擁抱,他逃離吳伯靖便行,不用受他冷眼、責備。然而趙啓谟和他是極好的朋友,啓谟心裏該多難過呀,往後如何相處。

“他讓你挨餓?”

趙啓谟心疼極了,他緊緊摟抱李果,勒得李果幾乎喘不過氣。

“他沒餓我。”

李果稍微掙紮了下,趙啓谟松開臂膀,李果靠着趙啓谟的肩。

“起先,生氣難過便不肯吃他的飯,後來不覺睡了一天。”

李果做人公道,他雖然很氣憤吳伯靖,但是這人确實有給他飯吃。

要是被鉸傷,還被關,還餓他,那這個吳伯靖就實在太惡毒了,不用啓谟找他算賬,李果也不會放過他。

“啓谟,你快些回去吧,官人們發現你不在,跟皇上說你壞話,你要是被除名了,那怎麽辦?”

已是深夜,也不知道趙啓谟這時趕回去,還來得及嗎?

“不會,我淩晨再回去。”

趙啓谟覺得最多挨主辦官員一頓訓辭,說他年少狂妄,倒不至于有多大的事。

“那不行,你快去當個大官,以後誰敢關我你關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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