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探花郎
秦仲平邀請文友到院中飲酒, 四五人都來了, 就差一個趙啓谟。待仆人禀報趙二郎來了,秦仲平出門迎見, 吃了一驚。趙啓谟身邊跟着六個仆人, 個個年輕力壯。
“我說子希, 你這是怎麽回事?”
秦仲平忍俊不禁。
“說來荒唐,前日在半路被南門鄭家的仆人強行攔阻, 險些被拖到宅子裏去。”
趙啓谟無奈地搖搖頭, 光天化日之下,成何體統。
自從考得進士後, 身邊不時有人跟蹤他便也就罷了, 竟還出現明搶的情景。
“哈哈, 想必是要請你上門,和你好好談談婚事。那可是李貴妃的娘家,不得了,啓谟, 你可得好好斟酌斟酌。”
秦仲平和趙啓谟入院, 院中友人迎上, 聽到他們的的交談,大抵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便有人揶揄:“聽說鄭家的女子十分兇悍,子希兄,幸虧你跑得快。”
“我聽聞,袁成兄前日到潘樓街吃茶, 被孟衙內給捉了,也是不厚道,欺負他一個外鄉來的窮進士。”
“哈哈,怎麽就沒人來捉我呢,明年我合該是位進士。”
“我怎麽記得,當年子希兄長登科後,半路被劫去了曾尚書府,寧死不屈啊,那尚書女兒腰比桶粗,臉黑如張飛。”
“仲平兄,我看你這幾日老老實實待在家中,就是要出去也得跟子希兄借幾個健仆。”
這群人興高采烈,你來我往,說的都是榜下捉婿的事。
趙啓谟這幾日被四面八方湧來的說親人,圍堵呱噪,煩得不行。難得和文友聚會,又聽他們三句不離登科和婚姻,也只得默然飲酒。
席上的五六人,都是同窗,只有趙和秦考了進士。
秦仲平看在同窗舊情誼的份上,将他們邀請來喝喝酒,聊聊文章詩賦。秦仲平是大學士之子,書香門第,極具文采;趙啓谟強記博聞,學富五車。擇友擇上,這群同窗,樂得和他們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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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令覆射,吟詩作對,都是文人那一套,也總比吳伯靖酒色縱樂那套好。至夜深,衆人才興罷而歸。
身為秦仲平的知交,趙啓谟最後一人留下。秦仲平酒喝得少,在家他不敢痛飲,怕被後母責備,趙啓谟微微有些醉意,不過神智很清晰。
趁着院中靜寂無人,秦仲平問:“你和伯靖幾時鬧了不快?今日我要請他,他問我你來不來,還說他來了尴尬。”趙啓谟執盞望着天上一輪月,沉寂許久,在秦仲平以為他不肯說時,卻聽到趙啓谟用如常的語氣說:“暫時不見也好。”
他不忍兄弟阋牆,又覺得伯靖做的事委實過分,不如不見。
“我記得你我、伯靖六七歲時,在這院子裏讀書,那時我父親還在世呢。”
提起往事,實在令人感慨。
“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
趙啓谟放下酒盞,起身行禮。
人生終有變故,豈會如初。
“啓谟,你要是有什麽事,可得與我說。”
這晚趙啓谟悶聲不語,心事重重,即使是為人木讷的秦仲平也看出不對勁。
“他朝必會相告。”趙啓谟深深作揖,轉身離去。月色下,見他着一身白色儒袍,風華絕代,踽踽獨行,消失于夜花怒放的庭院。
“遙遙若高山之獨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女子一句輕輕的話語,沒有夾雜多少情緒在裏邊。
秦仲平收回神,才發覺妹妹阿嫣在他身邊。
阿嫣身穿粗布衣服,領着一位粗陋的女仆,過來收拾一桌的狼藉。
秦家富有,他們兄妹倆卻是過着親力親為的生活,尤其阿嫣,日子尤其苦悶。
“子希多少人要搶,常兄如何?”
秦仲平溫和詢問,聲音很低,像似在耳語。
“哥,若是無需出嫁,便能取得妝奁該多好。”
阿嫣動作輕巧地收拾碗筷,她常幹家務活,兼之相貌平庸,衣着寒酸,從儀容看不出是大學士之女。她有一大筆嫁妝,但得等到她出嫁後才能由她支配。
“若能如此,你打算如何過一生?”
秦仲平對這位妹妹的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總是很疑惑。
“有田有宅買幾個仆,吃用不愁,悠然自得。”
阿嫣微微笑着,她顯然在講述着自己的心願。她自知長得平庸,自己眼界又高,不願低就,高又不成。此生無衣食之憂,樂得自在,不比舉案齊眉、夫唱婦随差。
這些時日,前來趙宅說親的人無數,家世相當的便有許多,何況那種八九品小官,巨商富豪都有顆想和老趙家結親的心。趙啓谟幾乎足不出戶,一出去便要被群人尾随,浩浩蕩蕩,他什麽事也幹不了,索性關在書房中讀書。
趙啓谟本就是個心靜自然涼的人,在書閣裏看書寫文章,偶爾下樓閣,照顧院中花草,這樣的日子,他能過很久。唯一不好的,便是他已有許多天,未能見到李果。
殿試在即,殿試後便會被授官,無數的事情将一并湧來,到那時想見李果談何容易。趙啓谟即是不能外出,他便讓阿鯉去充當他的眼耳,派阿鯉去幫他探看李果,不時帶着只言片語回來。
然而見不到,摸不着,光有言語傳達,難解相思之情。
又是一個喧嘩的午後,趙宅門外聚集衆多的權貴富豪家仆,無不是來送禮攀交情遞草帖。得虧他們數日嘈雜,以致老趙和趙夫人提起啓谟婚事,便不免頭疼。一是太多人家可以挑選,不知從何下手;二是趙啓谟對婚事毫無興趣。
李果帶着阿小,提上一份禮品,到趙宅谒見時,正見到門外這熱鬧的場面,把李果吓得不輕。阿鯉出來接待李果,領着李果前往趙啓谟的書閣。路上,李果問門外那群人是要在什麽?争先恐後捧着禮物,卻被關在趙宅外。阿鯉笑說:“都是想來攀親家,也不知曉什麽時候才能消停。”李果搖了搖頭,瞠目結舌。
暫時是消停不了,得等啓谟下聘禮後吧。啓谟這般的乘龍快婿,會娶誰家的小娘子呢?
李果想起這樣的事,內心似乎也已麻木,趙啓谟終歸得娶個娘子。
“二郎在上頭,我便不上去了。”
阿鯉将李果領到書閣樓下,他微笑離去。
李果打量書閣和院子,書閣兩層,雅潔明亮,院子花草芬芳。
以往來過趙啓谟居住的院子,那是袁六子被人打傷,趙啓谟過去阻攔,并帶李果和袁六子到趙宅來。當時趙啓谟在廳堂接待李果和袁六子,李果未曾走到書閣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座書閣。
步入書閣,李果登上二樓樓梯,見到二樓開闊的布局。他未能知曉趙啓谟位于哪間房中,就有兩位仆人走來服侍,将李果帶到南面一個寬敞的房間。
邁進房中,李果驚訝得嘴巴合不上,屋中全是書,有十數櫃之多,整齊排序。趙啓谟就坐在書案旁,他聽到腳步聲,擡頭看向門口,正好看到李果進來。
“南橘,你來了。”
趙啓谟看向李果,臉上綻着笑容。
他穿着休閑、寬松的兩截衣裳,外披件氅衣,像似從畫作裏走下來的古人。儒雅又飄逸,好看極了。
“這裏真舒适。”
縱使是個商人,缺乏書卷氣,李果見到這樣的地方,也極喜歡。他笑着朝趙啓谟走去,他發現這間書房采光很好,三個方位都有大窗子,窗簾子又都拉起,明晃晃一片。若從樓下看,書房內的人和物,都一覽無遺。
“你們下去。”
趙啓谟摒去左右,他似乎明白李果心中所想,他起身拉下窗簾,書房頓時昏暗,唯有幾縷光芒,從竹制的簾子縫隙中滲透。
也就趁着這一份遮擋,趙啓谟将李果擁抱入懷,壓制在書架和牆角之間的空隙中親吻。這樣的行徑,不得不說太大膽。只要有人繞過書閣正面,站在書閣左側和高牆間仰頭探看,便能看到他們兩人相擁在一起。雖然這個位置實在人跡罕至,爬滿了青藤。
趙啓谟總是能在瞬間,找到視覺死角的位置,恐怕是天賦異禀。
一個長長而激烈的親吻結束,李果望進趙啓谟的黑眸,他看到啓谟眼中的欲求。然而這裏不行,會被發現。趙啓谟的唇再次貼上,他的手熨燙李果的腰身,李果紅着臉,低聲說:“怕被看到。”趙啓谟這才松開禁锢李果的雙手,将李果放開。
兩人相視,沉寂而冷靜。李果在書案旁的椅子落座,趙啓谟又去拉開窗簾,讓陽光傾瀉在書房。
書閣,是趙啓谟讀書的地方,趙夫人會差遣仆人過來,送水送吃,噓寒問暖,趙夫人也時常親自過來。這裏安靜是安靜,耳目不少。
“手指的傷好了嗎?”
趙啓谟看向李果藏于袖中的左手。
李果點了點頭,将左手擡起,放在書案上,把袖子扯高,露出愈合中的食指。食指遭鉸傷的痕跡明顯,當時削去一片皮肉,那缺損的地方,又長出嫩紅細肉,和四周顏色不同。李果的手指算不得好看,骨節大,他自小貧困,幹過不少粗活,在雙手上留有粗糙痕跡。這樣一雙手,在趙啓谟看來便令人心疼,何況現在食指上,又增添一處消匿不掉的傷痕。
“會疼嗎?”
趙啓谟雙手将李果的手掌捂住,他不敢去碰觸傷痕累累的食指。
“不疼,好了。”
“有處疤痕。”
“戴上戒指,可以把它遮擋住。”
愛美如李果,對這個疤痕很在乎,但又表現得無所謂。
“你戒指放哪裏?”
“我怕被人認出,進來前摘下,收起來。”
李果從腰間取出一枚戒指,放在左手掌心展示。自從被吳伯靖發覺這只戒指和趙啓谟的戒指一對,李果便多了份警惕。趙啓谟知道李果的顧忌不無道理,內心卻如針紮。趙啓谟執住李果的手掌,低頭親吻那遭受過劇烈痛楚的食指。李果慌亂縮回手,他看到趙夫人前往書閣的身影,從他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趙夫人正仰頭打量書房,她看到李果和啓谟坐在書案前,很親昵,但她在樓下,只看個兩人半身,看不清楚他們在幹麽。
趙夫人起先沒認出李果,匆匆上樓來,李果跟她問好,她才辨認出來,相當驚詫。當年那個髒兮兮粗蠻的小孩子,數年不見,竟衣冠楚楚站在她面前。
李果知道他不能久留,他起身行禮,獻上攜帶來的一份禮物——一支精美的珍珠簪。趙夫人見李果衣着華美,文質彬彬,倒是不嫌棄。
這裏,趙啓谟還帶着李果去拜見老趙。老趙看到李果長大後的變化,同樣吃驚。他招待李果落座,吩咐仆人上茶。和李果交談許久,談的都是刺桐之事,一老一少相談甚歡,得知李大昆在海外的傳奇經歷,更是驚嘆不已。聽李果說他在京城開珠鋪,對李果贊賞有加。
“往後常過來,你和啓谟能有這一份交情,實屬難得。”
老趙為人好客,見着李果端靜的樣子頗為喜歡。
李果心虛道好,将身子壓低行禮,老趙待他越親切,他心裏的愧疚越深,甚至想拔腿逃離。
這是李果以故人的身份,進入趙啓谟家宅,這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後一次。
幾日後,李果在珠鋪忙碌,趙家派出一位仆人,前往禀報李果,趙啓谟參與殿試,第次為甲三探花郎,授大理評事,通判洪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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