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直覺
人群聚集在汴河橋兩岸, 争先恐後, 你推我擠看狀元,看榜眼, 看探花, 看進士們。頭三甲所乘馬匹最為氣派, 乃是官府提供,以示顯要, 其餘進士則是自備馬匹, 顏色不一,但也春風滿面。畢竟哪怕經過禮部應試合格的進士, 到殿試也可能被刷落, 即是被黜落, 那便無第次和官職,凄凄慘慘,白高興一場。
春風得意馬蹄疾,這群進士們頭上戴着三色簪花插戴, 身上穿着綠羅公服, 自此便是位官人, 榮華富貴,光宗耀祖,自不必說。
圍觀的人群狂熱呼叫,像洪流般湧動。李果站在岸旁,雙手環抱一棵柳樹,才免于被擠下河去。他的位置不大好, 被一部分橋身遮擋住,看不見橋上的新科進士們。這是來得早,才占了這麽個位置,來得晚跳到河裏,都沒你容身的地兒——河中船帆衆多,船上也是密密麻麻的人。
來京城多時,李果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這裏是一國之都,滿坑滿谷的人頭簇動,黑壓壓一片、寸步難行。
身邊的人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叽叽喳喳個不停,都是焦急張望,把脖子拉得老長。儀仗隊敲打的鑼鼓聲,全淹沒在鋪天蓋地的人聲中。就在李果被身後人擠得身子緊貼在柳樹上,像被擀的面條時,一陣人潮的歡呼聲似雷,李果知道這是隊伍來了,他蹭蹭往柳樹上爬,哪管得一身好衣物,要在樹上挂壞。
“刺啦”聽到袍擺撕裂的聲音,李果看也沒看,他将腳跨在樹杈上,坐在上頭。坐得高,看得遠,此處視線頗好。李果看着莊嚴的儀仗隊緩緩過去,接着是喜不自勝,不停朝人群拱手的狀元郎,很年輕,長得也俊,但沒有啓谟好看。狀元郎身邊只有一個老仆人,大概是沒意料到祖墳上冒青煙,居然得了第一名,事先沒做準備。狀元後面,便是榜眼,老實巴交一位弱冠男子,其貌不揚,恭謹謙和。這人神情如夢游般,不時低頭偷樂。此人過去,李果連忙從樹上站起,為看得更清楚,他拉開樹梢,将身子探出。趙啓谟莊重騎在駿馬上,頭上烏紗上插戴簪花,金銀制的簪花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身穿圓領的綠羅公服,猶如量身裁制,沒有一處不合體。他端靖英俊,躊躇滿志,從他臉上看不出驚喜之情,似乎這本不值得驚喜,他理應獲得。
“啓谟!”
在人聲鼎沸中,李果肆無忌憚地喊他名字,反正誰也聽不着。李果多想叫嚣,告訴這裏的人們,你們看,他是我認識的人,他是我所愛的人。
歡喜得意,興奮不已。
趙啓谟自然聽不到,也看不到,他無法從萬人中發現站在樹上的李果,他無知無覺。他一手執着馬鞭,一手扯着馬缰,英姿挺括,悠然自若。此時該有多少女子為這探花郎而傾倒,該有多少人稱贊他年少英傑。
李果心中甜美且憂傷,他知道這人曾是他所擁有的,他知道這人不會為他獨有,他知道這人不會為他所有。
隊伍遠去,人群追湧而去,意猶未盡。李果坐在樹杈上,靜靜查看撕出一個大口子的袍擺,神情惆悵。在歡呼、亢奮過後,是無盡的寂寥和冷清。
橋上的人們仿佛為一陣大風刮走,一轉眼嘩然而散,只剩零散幾人。周政敏和阿棋在柳樹下找到李果,政敏笑呵呵說:“果員外機智,原來上樹了。”他們兩人被擠到河中,落在一艘船上,這會才艱難爬上來。
“恭喜果員外得一位探花郎的好友,往後多照拂,富貴勿相忘。”
周政敏在樹下躬身行禮。
李果知道他就愛胡謅,不想搭理。李果攀爬下樹,不慎踢掉一只鞋子,正打在周政敏肩上。“哈哈”,阿棋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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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趙宅舉行酒宴,将通宵達旦,李果收得阿鯉請柬,但他沒有前去。酒宴上顯然會有許多趙啓谟的顯貴友人,李果一個小商人,和這些人聚在一起,實在突兀。恐怕吳伯靖也在,若是挨他一個指責的眼神,李果便要退縮了。不是怕他,而是仿佛自己真得就要将趙啓谟給害了。
也誠然如李果猜想,酒宴當夜,趙啓谟在京城的好友,同窗都來了,甚至吳伯靖也前來。喝至淩晨,友人大多散去,只剩趙啓谟、秦仲平、吳伯靖三人。
吳伯靖倒滿一爵酒,跟趙啓谟說:“這賠罪酒,我喝了,若還不行,我當面與他道歉便是。”
連喝一晚的酒,吳伯靖醉得東倒西歪。見吳伯靖還要灌下一爵酒,趙啓谟攔下說:“別喝了,你醉得厲害。”吳伯靖不聽勸,嘴裏念叨着:“好哥們,二十載交情,我豈會不認你這兄弟。”趙啓谟将他扶住,應和說:“知道,知道,你先去歇下。”秦仲平起身搭手,兩人合力将吳伯靖架到屋內,吳伯靖挨着床,便呼呼睡去。趙啓谟看他這副模樣,心裏的芥蒂,漸漸解開。以他對吳伯靖的了解,他這人從不和人道歉,想來也是知道自己做得過分。
“你和他前些日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秦仲平低聲詢問。也不知道吳伯靖是如何把趙啓谟得罪了,兩人向來情同手足。秦仲平知道自己喝醉會變成話唠,舉止輕浮,今夜人多,他怕出醜,沒敢沾酒,他意識清楚,腦子靈活。
趙啓谟一陣沉寂,他實在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不便說也無妨,他日想告知我時,再和我說。”
秦仲平素溫雅寬仁。
“此處不便說。”
趙啓谟輕語。雖然是深夜,且父母皆已入睡,但四周都有仆人,若有心偷聽,将後患無窮,不得不謹慎。
“想來必是要事,子希,我亦可以幫你出謀劃策,可別小看我這個書呆。”
趙啓谟可不敢将這位京城有名的才子當書呆看待,只是仲平為人處事一板一眼,若是知道自己所愛是位男子,該如何震驚?
李果沒去參與酒宴,自然也不知道在酒宴上,吳伯靖曾說要和他道歉的話。
酒宴隔日,李果收到阿鯉送來的信,寥寥幾筆,寫滿關心,并約于某日相會。李果的字醜,書法更是糟糕,毫無章法可言。但他還是一筆一劃回信,托阿鯉帶去。
自趙啓谟殿試後,門外送禮的仆人、舉草帖子的媒人比往昔還要多一倍。仆人尚好打發,一群伶牙俐齒,八面玲珑的官媒、私媒可就沒那麽容易應付。老趙是位書生,眼不見耳不聞為淨,一門一院阻攔,自己照舊讀書著文,樂得自在。趙夫人會看媒人的草帖子,看到家世嫁資滿意的,便将草帖子留下來。這些年社會風氣不好,世人逐利,以致娶妻不顧門第,只求資財。趙家不那麽庸俗,要門當戶對,知書達理,還要有豐厚妝奁,才能入得了趙夫人的眼。
縱使條件如此苛刻,還是有好幾戶人家的小娘子符合。
萬事具備,奈何趙啓谟不只不理會這些草帖子,連并婚事,也不願談,總說婚姻之事,往後再議。
清早,阿息服侍趙啓谟更衣梳洗,目送趙啓谟離去。趙啓谟的寝室向來只有睡覺時前來,其餘時間,基本是在書閣,近來,則總是在廳堂會客。
阿息做為女婢,平日除去服侍趙啓谟外,還要常到趙夫人那邊禀報。趙夫人近來很焦慮,也許是身為母親的直覺,她覺得這個二兒子,恐怕有隐疾。
早日敲定婚事,她的心早些安心。
連續數日忙碌,接待無數的親朋好友,趙啓谟委實累了。趙夫人找到書閣來,發現她兒子趴在書案上睡着。
這孩子也真是的,好好的寝室不去睡。也是自己太心急,阿息這女侍有些呱噪,還是瑟瑟安靜,回頭還是把瑟瑟這丫頭送回去。
“瑟瑟,去取件衣物,給二郎蓋上。”
“是,夫人。”
瑟瑟行禮,安安靜靜離去。
不會,她回來,手裏拿着趙啓谟的一件袍子,細致将它披在趙啓谟身上。
趙夫人是個明眼人,看得出瑟瑟對趙啓谟有意。
“你便在這裏看着二郎,一會餓了冷了,你服侍好他。”
趙夫人步下書閣,想着他們老趙家的男子都一樣,嗜書如命,大概也只是不懂風情。成親後,自不必挂心,自己多慮了。
一覺醒來,趙啓谟見是瑟瑟陪伴在身邊,他看着整理幹淨的書案,有絲不妙。
近來應酬勞累,兼之阿息擾人,只差脫光衣物,往他懷裏滾了。趙啓谟疲乏卻沒能睡個好覺。清早本想一人靜靜,到書閣來。本意不是補眠,他浏覽往來信件,将未回複的書寫答複。幾乎都是文友的書信往來,談論學問,唱和詩詞。這些書信中,有一封尤其特別,是李果的信。
李果的信紙不考究,是珠鋪裏記賬的紙。他的字很難看,而且詞句的運用相當笨拙,還有錯字。就是這麽封短短不到五十字的信,趙啓谟不時拿起來看看。信內容是問候和祝福,但信末尾,有句情語,一點也不含蓄。
趙啓谟将信夾在一本書中,壓在衆書下,而這本書連并其它書,都已不在書案上。
“案上的書,是你整理嗎?”
“是。”
趙啓谟想那還好,若是被母親看到,可就不得了。回頭得把信燒了。
午時,一家人坐一起商議婚娶、出仕的事。秦仲平的仆人送來請柬,由內知領進來。趙啓谟接過請柬,見到是喜宴的邀請,并不驚詫。他早已知曉,秦仲平下聘林更堂妹,不日将結婚。秦仲平出仕日期和趙啓谟相鄰,他在京城同樣留不了幾日,由此才迫切地成親。趙啓谟和秦家老仆交談兩句,回頭對爹娘行禮,陳言說:“仲平找我,想是有要事相議。”老趙和趙夫人只得點頭,讓他離去。
“看他意思,似乎中意秦家大女兒。”
待趙啓谟離開,趙夫人和老趙商議着。
“秦家門當戶對,有何不好。”
老趙笑語。雖說婚姻之事,父母之命,然而老趙家,還是會征詢兒子的意見。
“阿嫣相貌平庸,性子淡薄不說,也怕人取笑我們貪她妝奁。”
“娶的是正妻,又不是妾,看中的是品德,相貌其次。再說秦公與我,也是舊交,誰敢嚼舌。”
“可我總覺得……”
趙夫人也說不清她在擔慮什麽,自趙啓谟長大後,她便往往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麽。很孝順,但也疏遠。
“也說不清,總覺得他似乎心有所好,只是不便和我們說,最怕是讓吳大郎給帶壞了,也沉迷上什麽柳息娘,孫三娘。”
這純粹是母親的直覺。
“莫要杞人憂天,你自己的兒子,你還不了解他品性。”
老趙起身,伸展一把老骨頭,近來雖然難得清靜,可他心情好。他決定去書閣看書,前日在書肆淘到數十冊古籍,他要喚來老友,好好鑒賞下。
“我去書閣,你也別為這些事煩心,這不定都下來了。你看看布匹、金銀器有什麽新式貨,也比你整日看草帖子強。”
“唉。”個個不省心。趙夫人嘆息,繼而想到鄭家布匹的春布應該都上來了。趙夫人心情終于愉悅起來,立即差遣內知去商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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