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綁在手腕上的紅頭須

深夜, 齊福館的草木蕭瑟, 館中入住的租客都已沉睡,館內靜寂得能聽到蟲鳴聲。趙啓谟一人一馬前來, 館仆提燈領路, 帶他來到李果租住的房間。

房內燈火通明, 趙啓谟推開房門,李果坐在案前, 正在靜靜等候他。見到趙啓谟進來, 他不過是把頭一擡,神情顯得頹然。

今夜趙啓谟也仍舊是一身儒生打扮, 一件尋常的白襕衫, 穿他身上, 有着別樣的風情。白衣黑緣的襕衫,清朗俊逸中,莫名有一份自持和禁欲感。然而趙啓谟穿着這樣一身衣服,于深夜外出, 卻是為了相會。

反手将房門關上, 趙啓谟大步上前, 他走至案前,屈膝坐下,就坐在李果對面。木案上的蠟燭,在案上流下一灘燭淚,李果顯然在這裏等候趙啓谟多時。

“阿鯉送來的信我看了,三日後定聘, 五日後赴任。”

李果聲音清晰,話語裏沒有什麽感情。

趙啓谟默然,看着在微風中跳動的燭光,覺得只要風再大一些,它便要熄滅。

“你安心成家,過安穩日子,我也能了斷念頭,一心将珠鋪生意做好。”

趙啓谟看着李果,李果盛裝,清麗張揚,他說這些話時,沒有哀傷,看着很木然。

“或許這樣最好。”

趙啓谟啓唇,他靜靜聽李果說這些話,他知道這也不失是一個好結局,只是他也好,李果也好,若真如此結束,要遺憾終生。

“啓谟,你總是離開我。”

李果低頭看向左手上的戒指,那枚戒指,正好将食指的傷痕遮擋,戒指在燭火下發光。

在刺桐離去,在廣州離去,在京城離去,每一次離別,都令李果傷心欲絕。

“你這一走,京城沒有你,感覺也沒什麽意思。”

李果低頭苦笑,他來京城便是為了見趙啓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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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唯一所求,大概也只剩下錢了。”

一通抱怨,似乎責怪的只是趙啓谟的離別,對于婚事,李果沒有一句指摘。

“我此生,諸多事已完成,或即将完成,唯一所求……”

趙啓谟嘴角微微笑着,他覺察李果的目光直勾勾看着他。

“不過是你而已。”

李果別過身去,懊惱托着腮梆,他突然不想理會趙啓谟,還嘀咕:“說是這樣說,還不是去娶妻。”

“嗯,不如今夜便娶。”

趙啓谟朝門口拍了下手掌,房門立即被推開,兩位館仆端着兩盤物品進來,一盤是酒菜,一盤似乎是衣物之類的東西。

倆個人将東西放下,轉身便走。

趙啓谟把酒菜放上桌,一壺酒,兩只酒爵,幾樣小菜。李果見有酒,為趙啓谟和自己各倒一杯。他端酒正要喝,聽到趙啓谟說:“且慢。”擡頭,見趙啓谟不知從哪裏取來兩支紅燭,将它們點燃,一時屋中通明。

“紅蠟燭,還寫了個雙喜。”

李果狐疑看着趙啓谟,他注意到趙啓谟的嘴角幅度在擴大。

“雖不合禮法,可也不能免俗。”

趙啓谟輕笑,他掀開另一只盤子上覆蓋的紅布,紅布下是紅繩和鉸剪等物。

“不行,你要明媒正娶了,我不會和你做這種事。”

李果抱胸,悶悶不樂把臉別到一旁去。

“信是有點長,可也不過千來字,你沒将信讀完是嗎?”

趙啓谟不惱反笑,他看着李果氣鼓鼓的樣子,他猜測到一個可能。

“都寫了要結婚要離京,哪有心思往下看,要走便走,我早有準備。”

李果說得委屈,大力用手背擦臉,他心裏何等在意,只是他無能為力,他毫無辦法。

“莫哭。”趙啓谟将李果拉過身來,幫李果擦淚。

“我與那女子各取所需,只是先定聘,并不迎娶。”

趙啓谟攬抱李果,他平緩陳述。

“啓谟,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李果詫異,他此時特別後悔沒将信讀完。

趙啓谟執住李果的手,将這些日子來與人計劃的事說了,李果聽得沉重。

“那往後你無子嗣,可怎麽辦?”

“日後之事,日後再說。”

“那女子怎肯呢,這般行事可好?”

“果子,我本打算獨身出仕,而後再設法瞞天過海。也是罪孽深重,竟想着欺瞞父母。正好女子的兄長知我心意,因此向我請求。那女子妝奁極為可觀,後母謀算她錢財,逼迫她嫁予自己娘家親戚,她們兄妹不得已才出此計策。”

李果聽着,驚嘆這世間為了錢財為非作歹之人太多,竟将一位女子逼迫到這地步。

“我這一定聘,免去我自身婚事糾纏,那女子也得以逃脫厄運,不用去嫁她不喜歡之人。”

這事經過深思酌慮,趙啓谟和秦仲平私下商議多次。

“至于日後,再告知雙方家長悔婚之事,退回聘禮,撕毀婚約即可。”

到那時,因阿嫣有着豐厚妝奁,在這個財婚的世道,她不難出嫁,只是看她心意,有無心思嫁人了。至于趙啓谟,他不會和任何女子拜堂。

“啓谟,那我能為你做些什麽嗎”

說不感動絕非真心,雖然這婚姻大事,不能如此兒戲,這般所為,也有損啓谟聲譽。但想他獨自一人堅定了這份信念,而自己卻一度絕望、放棄,李果為之慚愧。

“你好好掙錢,他日,你我有相逢相守之時。”

趙啓谟笑語,原來李果除他外,只剩掙錢這個樂趣。

“你為了我……”

“我為的是自己,人生短短數十載,何必委曲成全,束手就擒,使得自己不開懷。果賊兒,我有能力去做這些事,功名利祿、榮華富貴我要,你,我也要。”

李果邊聽邊傻笑,他徹底為啓谟欽服。李果所能想到的厮守,是兩人抛棄一切,躲到異鄉去,像賣花大漢和賣對聯的書生那般。然而這不是好的方式,他也不忍啓谟抛棄前程,不忍他一身抱負付于流水。

趙啓谟摘下冠帽,解下發髻,他拿起剪刀,剪下一束發,遞給李果。李果用紅繩纏系,從盤子裏取來一個小布囊,把這束發裝上,紮口。

“啓谟,那我便娶你吧。”李果把小布囊揣在懷裏,樂呵呵說着。

“你頭別動,一會把耳朵剪着。”

趙啓谟解下李果發須,是條銷金的紅發須,上面有精美刺繡。李果長發披下,趙啓谟挽起一束,咔嚓剪下,遞給李果。李果如先前般紅繩捆系,裝布囊,紮口,這一束發,李果遞給趙啓谟。趙啓谟接過,挂系在腰間的絲縧上。

兩人又去倒酒,一人舉起一爵,喝交杯酒。

“我見別人都是小小一個酒盞。”

“小小一盞,你喝不醉。”

“噫!”

爵遞唇邊,趙啓谟阖上眼,緩緩飲下。李果同樣正正經經,将酒爵遞唇邊,一口悶下。

兩人執着空杯,雙臂交錯,四目凝視。

“啓谟,然後呢”

李果擱下酒爵,小聲問。

“入洞房。”

趙啓谟突然将李果打橫抱起,他一介書生,力氣不小。李果慌得摟緊趙啓谟脖子,兩人耳鬓厮磨。

趙啓谟把李果抱上床,放下床帳,他緊扣李果雙手,壓制着李果親吻、愛撫。李果酒勁漸漸上來,他掙脫出來,趴在趙啓谟身上,獻上激情的吻,手裏也沒閑着,着急扯拉趙啓谟的衣袍,解至一半,才發覺自己大腿跨坐在趙啓谟腰上,竟是一副欲求不滿的樣子。

“眼睛閉上,別看。”

李果溫暖的手捂在趙啓谟臉上,趙啓谟性感的嘴角勾起,用低啞的聲音說:“往時又非沒見過。”

兩人體膚相親,坦誠相待,一起度過許多美妙的夜晚。

趙啓谟阖上眼,李果溫熱的身體貼上,濕潤的唇吮吸趙啓谟嘴角。李果這方面的所有經驗,都來自趙啓谟,然而即使笨拙,也是一份情趣。

“啓谟,舍不得你。”

李果摟抱趙啓谟的背,将臉貼在趙啓谟胸口。

“果賊兒,你我此時有一夜。”

趙啓谟翻身将李果罩在臂膀下,他雙手搭在李果的腰上。

“往後還有無數相伴的時日。”

“要住在一間屋子裏,睡在同張床上,白頭偕老。”

“嗯,白頭偕老。”

館舍的月光,在窗外盤旋,為木窗阻攔,窺不見屋內的情景。一對紅燭在案上靜靜燃燒,燒得淚盡熄滅。

黑夜裏,傳來低緩而歡愉的聲響,伴随着木床細微的聲音。

床帳挽起,趙啓谟穿好貼身的衫子,坐在床上,凝視李果。李果縮倦着身體,卧在他身側,手指纏住趙啓谟披散的長發。趙啓谟俯身解開頭發,順勢在李果唇上親了親。李果睡得正香,毫無所覺。

“果賊兒,這一別,将是天南地北。”

趙啓谟撫摸李果的臉龐,眼中滿是迷戀與不舍。想着再看一眼,再多看一眼也好。趙啓谟不過十九歲,他這一生想得到的,無論是功名,是前程,他都已抓在手心,然而這些還不夠,他得苦心經營往後的人生,以便和這人厮守。

窗外的天,已全然亮起,隐隐可聞遠處的雞鳴聲。

趙啓谟攬抱李果,想帶着他一縷溫熱離去,這一抱,李果醒來,掙眼看着趙啓谟,喃語:“要走了嗎?”

“要走了。”

“天亮得好快。”

李果迷迷糊糊從床上坐起,窗外的晨曦閃耀得他眼睛一時掙不開。

“我以後,再去看你。”

趙啓谟拉被子往李果身上帶,李果未着寸縷,怕他受寒。

“你當官,哪能随便跑,等你婚約解除了,我去找你。”

李果湊過去親吻趙啓谟,頭枕在趙啓谟肩上,他其實倦得很,卻不舍得睡去。趙啓谟梳理李果耳邊的發,他想着李果那句,你總是離開我,心裏愧意。

“啓谟,你快些走吧。”

窗外傳來人聲,外頭已逐漸有人起身活動。

李果推開趙啓谟,幫趙啓谟将衣物穿戴,衫子外是件長袍,長袍之外,是件白襕衫。李果撫摸手中的襕衫,不舍得遞給趙啓谟。

“這衣服給我,留個念想。”

在吳宅那夜,啓谟便是穿着這件白襕衫将他抱着離開。

李果想要的是一個人,只是他無法得到,只能退而其次,索要一件衣服。

“可以。”

趙啓谟整理身上的長袍,他衣服穿得多,便穿着長袍回去也無妨。

“我也要你一樣物品,你的發須。”

李果那條紅發須掉落在枕邊,李果拾取,慷慨大方的将它綁在趙啓谟手腕上。

“給。”

抱着襕衫,李果傻笑着,這交易在李果看來賺大了。

清早,李果披着一件寬大的白襕衫站在窗前,目送趙啓谟騎馬離去。趙啓谟穿着一件素色的袍子,扯馬缰的左手腕上,綁着一條長長醒目的紅頭須,馬兒奔跑,紅發須揚動。

他們間已有信物,戒指,發絲,卻遠遠不夠,他們想要的是對方這個人,他們渴望的是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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