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信使

靜公宅的夜晚靜谧, 李果卧在曾經趙啓谟的寝室, 啓谟睡過的木床上休息。雖然靜公宅一直閑置,但也有位看院的仆人, 負責修葺房子, 照顧花草。

衙坊的房子價格昂貴, 就是出租,一年也能收不小一筆錢。李果不會出售, 也不舍得租人。回來刺桐, 在靜公宅住幾天,便有種心滿意足之感, 這宅院裏有太多回憶, 記錄着他和趙啓谟的往昔。

清早, 李果起床,到院子裏看花草。他發現院中的花卉少了幾株,将看院的仆人喚來詢問,才知道今年秋時有場臺風, 折斷老梨樹一根粗壯的樹枝, 壓死下方一片花草。

看着仿佛禿了一塊的地方, 李果打算去買花。

李果帶上阿小,一起前往城郊,到虬髯大漢和書生的家買花。

冬日,城郊草木仍是蔥翠,鳥語花香,刺桐氣候溫暖, 四季宜人,因而也有溫陵的別稱。

大漢和書生的破舊木屋,毫不起眼的立在山坡上,仿佛已和四周的草木融為一體。

李果冒然登門,站在籬笆圍成的院子外喊叫:“有人嗎?”

院子中開墾的小菜圃長滿翠綠的蔬菜,為防雞鴨進入啄食,還用漁網将菜圃圍起。院子裏有位三四歲樣子的女孩,正在灑糟糠喂雞鴨。

往時沒見過這女孩,女孩頭上歪歪斜斜紮了一個辮子,身上衣服幹淨整潔。

“小孩,賣花漢在嗎?”

李果蹲下身詢問女孩,他言語溫和。女孩擡頭打量他,露出警惕的神情。女孩樣貌端正,不言不語,但是一雙漂亮的眼睛仿佛能說話般。

“找楚蠻子嗎?”

大概是聽到院中說話的聲音,書生從屋內走出。書生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衫,手裏拿着書,他樣貌清瘦,氣色不錯。

“是李家員外,可是要買花?”

書生認得李果,他這人性格孤傲,雖然心裏感激李果曾經的幫助,話語也是不冷不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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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

李果眺望花棚,花棚門關着,也不知道賣花大漢是否在裏邊。

“他去山中采蘭,十天半個月回不來,李員外需要什麽花卉,我領你去看看。”

私下裏虬髯大漢的賣花生意,便也是書生的生意,他們在集市擺攤會分開,免得惹人閑話,對于找到家中的李果并不怎麽遮掩。

“那多謝顧先生。”

李果跟上顧書沐,朝花棚走去。

顧書沐背對李果開花棚的鎖,李果想着院子裏這女孩兒是怎麽回事,好奇問道:“上回來沒見有個女孩,這小孩子是?”你們兩個誰的女兒嗎?

“路上撿的。”

顧書沐說得嫌棄。

額,路上撿的?李果沒再往下問。

有些窮困、兇惡人家,生女往往溺死,或者遺棄,所以就是在路上撿的,也極有可能。

“又不是阿貓阿狗,居然給撿個孩子回來。”

顧書沐小聲嘀咕着,聽得出他很不滿。

李果想,他們兩人是那種關系,養個孩子,确實不容易。兩個大男人,也不知道要怎麽去撫養一個女孩子,單是針線活就教不來。

花棚裏的花卉衆多,養育得很好,深冬開的蘭花,茶花,姹紫嫣紅,芬芳撲鼻。

李果一口氣選上一二十種花卉,幸好阿小挑了竹筐過來,否則可怎麽帶回去。

顧書沐對每樣花草的名稱、花期及價錢都了如指掌,雖然從态度上看不出他是愛花之人。

李果付好錢,阿小挑起擔子,兩人準備離去。李果想着這一棟小屋,一雙人,過着清貧生活,卻不知道他們在前來這異鄉前,都是怎樣的身份。李果回頭想多看一眼院子,正見那女孩朝顧書沐走去,跟顧書沐說着什麽,然後這位冷面書生坐在竹椅上,笨手笨腳幫小女孩綁起頭發。

想來,女孩那歪歪斜斜的發髻,便是他綁的。

花草帶回靜公宅,李果親手種下,他想着,會否有那麽一天,他和趙啓谟能在一個宅院裏厮守終身,就像書生和賣花大漢那樣。

趙啓谟赴任時,身邊帶了阿鯉,以及瑟瑟。帶阿鯉是趙啓谟的意思,而帶瑟瑟則是趙夫人的主張。趙夫人想身邊總該有個女子照顧趙啓谟起居,既然因為就職日期逼近,來不及成親,那身邊帶個侍女也好啊,還能添個一男半女。

抵達洪州後,趙啓谟一門心思全撲在職務上,無論早晚都在官廨裏處理事務,有時,夜晚幹脆在官廨過夜。瑟瑟自然知道趙啓谟對她沒那方面的需求,趙啓谟待女子溫和,即使是瑟瑟,也從不曾有句責備或冷語。但也就是因此,瑟瑟樂意留在趙啓谟身旁,哪怕是服侍他一輩子,她也甘之如始。

來洪州兩月,洪州的大小官員,趙啓谟都打過照面,洪州蔣知州是位老頭子,此人在地方上任職多年,從九品小官一步步往上爬,是位老官僚,老油條。蔣知州對于這位京城派來監州的十九歲小青年,壓根沒放眼裏,明着殷勤暗地裏排擠,想畢竟是剛任職的官員,經驗欠缺,能有什麽能耐。可惜蔣知州這套伎倆沒兩天就被趙啓谟看破,趙啓谟知道這人地方勢力大,還有後臺,也不明着來。起先假裝怕事忍讓,讓這人以為趙啓谟好欺負,直到蔣知州遇着急事,需要向下級發布命令時,趙啓谟這才卡他的公文,不給予簽署。知州的命令需要通判一同簽署,同理通判的命令也需知州簽署,雙方互為牽制。然而身為通判,可是皇帝直接委派的官員,惹急了,直接報告皇帝。當然一旦形成你整我,我整你的惡性循環,就相當麻煩了。

蔣知州心裏有火啊,他雖然專橫,不講理,可他這是重要的公文,關涉到民生。

老頭子脾氣不好,直接當同僚面将趙啓谟一頓指責,什麽不顧百姓死活,延誤民生,罪不可赦。趙啓谟冷冷說:“即是要糧運,何不等秋糧熟,州倉空乏,空勞民力而已。”話語說完,便将記錄州倉糧食的一沓本子甩在案上。“我今日,不是以一個晚輩和你争執州事,在這官廨裏,我便是一位通判,州中事務無論大小,我皆會過問,這便是我的職責。”趙啓谟大義凜然,慷慨陳詞

因趙啓谟說得有理有據,被突然打臉的蔣老頭只得忍了。

知道趙啓谟這位探花郎實在不好惹,自此之後,州中事務蔣知州都會和趙啓谟商議。蔣老頭是個能吏,做事風風火火,粗暴急躁,趙啓谟缜密、內斂,倒也是互補。

自此趙啓谟得以施展才幹,他博學強記,能力過人,州中大小事,無不在他腦中,任你是獄訟聽斷、賦役、戶口、水利,他也樣樣精通,把蔣老頭治得服服帖帖。蔣老頭不再當趙啓谟是位小後生,趙啓谟待蔣老頭也不再玩陰的,和睦相處,共同處理州事。

搞定蔣老頭,在下屬面前樹立威望,趙啓谟這通判當得風生水起。

日子過得飛快,不覺已是第二年夏時。

一日趙啓谟和同僚喝酒,同僚見他身邊無妻子,問他婚配沒,趙啓谟說已有定聘之人。許多官員外任不帶家眷,所以同僚也不當一回事。

外官赴任道途艱苦,外官不如京官舒坦,可外官俸祿高啊。

喝得小醉歸宅,瑟瑟過來服侍,跟趙啓谟說有位刺桐商人求見,恭候多時。瑟瑟本來在幫趙啓谟更換衣服,趙啓谟連忙起身,外袍領口的扣子都沒扣好,便急匆匆去會見。

來人卻不是李果,而是一位姓戴的瓷商,看着還有幾分眼熟。

“我是阿七,見過趙官人。”

阿七起身行禮,十分恭敬。

“坐。”

趙啓谟示意坐下,在阿七自我介紹後,趙啓谟立馬想起他是誰。

“正好要往景德鎮購運瓷,路過洪州,受友人南橘所托,送信一封給官人。”

阿七不說閑話,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遞上。趙啓谟接下,拿在手上,并不急于打開。

“南橘回京了嗎?”

“說是不過去了,南橘他啊,正打算去當海商。”

阿七很佩服李果這點,敢闖,膽大,哪裏都敢去,什麽生意都想做。

“怎麽突然要去當海商?”

海貿極為危險,将身軀托付于鯨波上,一般遭遇觸礁、風暴,人船并沒;更別說番地險惡,海寇打劫,船員懷歹心之類的事了。

“我也問過他,是覺得珠鋪一年所掙,不如海商一趟來回,尤其泊運香藥,更是一本萬利的事。”

果子熱衷掙錢。想掙大錢,而且他也有地理之便。

“還說,若是運個幾年香藥,何愁拿不到一個承務郎的官職。”

阿七笑着搖頭,果子不只想當巨富,還想賺個一官半職呢。

“這是拿命去換錢。”

趙啓谟不忍心李果去當海商,若是船翻了呢,若是他像他爹一樣,被困在海外呢。

“我也勸過他,不聽,官人說他兩句,他還肯聽。”

阿七在趙啓谟小時候,沒有和趙啓谟相熟,但是從李果那邊,他也知道趙啓谟是李果交心友人。

兩人在堂上交談幾句,天色漸黑,趙啓谟起身說:

“我看天色不早,阿七便在這裏住下。”

就讓阿鯉領阿七到房中歇息,并且準備食物。多虧這人路過,幫忙将李果信捎來。

夜裏,趙啓谟讀閱李果的信,李果寫了厚厚一沓。他字醜,錯字別字多,趙啓谟并不嫌棄。李果談了京城珠鋪大賣的釵簪,也講述回刺桐後發生的事,他添了一個弟弟,還有賣花漢子和書生以及女童的事,還有述不盡的相思之情與愛語。因着李果文化不高,直抒情感,不似文人那般含蓄婉轉,那些我想你,想親你的詞語,也不知道他是在什麽情況下寫下。好在信密封得牢實,阿七沒有好奇拆看,以阿七的人品,他也不會做這種事。

書房裏,趙啓谟拿着李果的信,不時綻出笑容。瑟瑟侍立在旁,她還是第一次,看到趙郎君在她面前笑得這般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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