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七星池上白琵鷺

趙啓谟到南劍州任知州, 李果到南劍州買房, 房子就在公廨旁邊,和知州大人成為鄰居。

南劍州的官民不知道李果來歷, 只知道這是一位刺桐商人, 然而也不知道他販賣什麽物品, 因何居住在南劍州。

每年夏秋兩季,李果都會前來, 他衣着奢華, 人物溫雅,便有些當地名流想結交他, 不過李果不愛和他人往來, 深居簡出。蟬鳴聲震耳的午後, 李果躺在大院裏乘涼,一位仆人遞來冰飲子,另有一位仆人從井中撈起浸泡得冰冷的西瓜。

夏日悶熱,院中樹蔭下清風徐徐, 倒是十分惬意。

李果舒坦睡去, 在睡夢中, 仿佛身處于真臘港口連片的蘆葦叢裏,而他卧在一艘海船上,海船在風中輕輕擺動。

每年的春冬,李果會出航,到登流眉販運香藥,而夏秋, 他則在南劍州歇息。此地山清水秀,風景極好,而且讀書氛圍濃烈,有五步一塾,十步一庠之稱。此地商人少,文人多,不似刺桐,熙熙攘攘,重利輕義。

在這裏,李果的日子過得很悠哉,李果的大屋便在山麓之下,清早,他會到山麓漫步,有時候遇到官人休沐日,他身邊還會多出一個人。

于水霧濛濛中,兩人并肩行走,兩個翩翩身影,消失小徑竹林中。

買下的大屋,據說曾經住過一位知州,李果想顯然是真的。房子的側門便挨靠着公廨側門,中間隔着一條小道,進出何其方便。趙啓谟往往在黃昏的時候,走過小巷,他身後跟随着差役,或者是下屬官員。李果會在窗內看他離去,有時候趙啓谟朝窗戶投來一個目光,李果便就抓迷藏般,将頭壓低,不讓他發覺。

夜晚,趙啓谟會來李果宅中,和李果坐在一起用餐。

宅中的四位仆人,三女一男,都從刺桐帶來,老實寡言。

夜深,趙啓谟便留宿李果宅中。

有時,李果也會前往趙啓谟官舍裏,那往往是啓谟繁忙之時。李果會默默坐在一旁,看趙啓谟埋案工作至深更。

來南劍州,趙啓谟帶來阿鯉和一位新侍女,侍女只有十二三歲,叫阿绮。瑟瑟由趙夫人安排出嫁,她到了出嫁年紀,不忍誤她終身。

這樣的夜晚,阿绮會被吩咐不用進來端茶送水,但凡趙啓谟餓了渴了,都是李果代勞。

深更,李果從廚房端來一缽湯,親自盛到碗中,捧到趙啓谟跟前。因前任官員遺留問題,州中夷人動亂,從縣裏上報的公文衆多。

“先歇會,我看你坐着一個時辰未動彈。”

不停地讀看寫,把周身的事物都遺忘了。

“有勞勞果員外親自送來。”趙啓谟笑着接過碗匙,碗匙交接時,他摸了下李果的手。

“知曉便好,還以為你将我忘在一旁。”

李果挑亮燭光,橘黃的光芒,映在他的側臉上。趙啓谟放下湯匙,擡手觸摸李果的臉龐,他看李果的目光溫柔似水。

“還是為峒蠻之事煩心嗎?”李果握住趙啓谟的手,将頭一偏。

“可否按着他們的習俗,選位峒主,用來治理他們。”

李果在海外見過諸國番人,風俗迥異,互不幹涉。

“而今便是這個法子,安居樂業,互不相擾便好。”

趙啓谟為政有老趙寬仁之風。

“峒蠻之事是解決了,那我果員外的事呢?”

李果笑着,低頭去親啓谟唇角。

此時已是二更天,四周寂靜,人們都已進入夢鄉。

“這就交付。”趙啓谟啞笑,他摟住李果腰身,将李果抱入懷。

南劍州的夜晚,在夏秋時,總是顯得短暫。

對于一年總有兩個季節留在南劍州,李果對家人的說法是出游。然而年複一年,李果早已到婚齡,對于他不肯成親的事,果娘也開始着急。李果不忍再隐瞞娘,只能老實告知。果娘剛聽到時,沉默許久,繼而是落淚,把李果罵了一頓,問李果那男子是誰?李果說是趙舍人,果娘一聽頓時恍然,沉寂起身,抽出插在床頭的柳條——教訓二果用的,二話不說就往李果身上招呼。李果不敢躲,連抽幾下,果娘自己反倒不忍心,嗚咽說:“早該知道是他,難怪你小時候總往他家裏跑。”李果撫摸被抽疼的手臂小腿,委屈說:“娘,我十六歲到廣州,見着他,才喜歡上。”

深秋,和趙啓谟辭行,李果返回刺桐。

表兄陳火運送香藥返航,将賬目交付李果,并告知他們在登流眉合作的番商,為王家人搶去,由此這趟只運來少量香藥。李果說無妨,他冬日出航,自會去處理。番娃和猴潘不怕陳火,但是見到李果則恨不得掘地逃竄,畢竟終日提心吊膽李員外會收拾他們。

送走表兄,果娘牽着二果進來,手裏還拿着一張草帖子。

“真不成親?”

“娘,我心思你又不是不知曉。”

李果看都沒看草帖子,他彎身抱起二果,二果趴他懷裏,高興的喊哥哥。

“莫再提這事。”

“莫再提?待你老病時,看誰來照看你。”

類似的對話,母子倆進行過多次。

“有錢還怕無人照看,再不濟,就跟火哥過繼個孩子。”

李果實在是覺得這不成問題,李家家産自有人繼承,這不有二果嗎。

“你說得輕巧,你爹那邊你去和他說。”

果娘寵愛李果,其實她覺得果子健健康康,快快樂樂便就挺好。果子聰明,有自己主見。可是又總覺得哪裏不對,做為母親,她是否太縱容這孩子。

“爹不也沒說我什麽嘛,娘,你要是再念叨我,我去海外定居不回來,你還不得想死我。”

“哥哥,海外是哪裏?”

三歲的二果安靜地聽母親和兄長聊天,聽到他好奇的字眼,他仰頭問着。

“就是有海又很遠的地方。”

“那我也要去。”

二果摟着李果脖子,倆兄弟感情好。

“二果,過來。”

果娘抱走二果,瞥了李果一眼說道:“還能不回來,下趟回來還不是往南劍州跑。”

李果聽得羞愧,連聲說:“我哪次回來不在刺桐住幾天。”

果娘搖頭離去,真是兒大不中留。

海船不上女子,由此海港男男間的情事,即使普通百姓也略有所聞。果娘知道他兒子喜愛趙家小官人時,并不怎麽震怒。雖然也偷偷抹過幾次眼淚,覺得這孩子往後可怎麽辦。李果少年得意,伶牙俐齒,每每果娘說她的顧慮,總被李果駁回,她一個婦道人家,也想不明白那麽多事,只是覺得果子說得也有點道理。

至于李二昆那邊,果娘不敢跟他直說李果不婚的事,旁敲側擊下,李爹多少也猜測到。反倒自責是因為自己在李果年幼時被困在海外,沒能給李果教導。這沒爹的孩子,便就此沾染了港口的惡習。

要是對方是刺桐的商人,水手之流,必然要遭李爹一頓痛打,奈何那人是位知州大官人。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然而每每想起,李爹還是對趙啓谟有許多怨念。

春日,趙啓谟探訪州學,他為一群學官擁簇,步上七星池,池中白琵鷺戲水,嘩嘩拍翅飛與白雲齊。州學位于西峰之下,寂靜祥和,人文荟萃。

趙啓谟走過石橋,來到明倫堂外,明倫堂裏數十學子,正專心致志聽學官講學。這些年輕的書生中,不知是誰先發現窗外站着守郡,相互告訴,一時目光齊刷刷看往窗外。陽光璀璨下,那位年輕俊美的官人,伫立在衆人之中,猶如木秀林中般出衆。

春日,李果出航,海船南下,搖搖晃晃,穿越狂風暴雨地帶。孫家的水手在甲板上沉着冷靜應付,每年總要遇上一回,若是小漁船,早被卷到深海裏去,然而孫家是艘極大的海船。

李果如履平地般朝船廳走去,廳中早聚集數位海商,一部分人臉色蒼白,一部分人焦慮交談。李果找到陳煙,和他商議航程之事,李果沉着冷靜,臉上看不出有絲毫驚慌。

三年來,李果出航數次,遭遇過臺風、海寇,在陸地上還遭遇過兩次番人襲擊,他已經是位經驗豐富的海商。

海船掙紮駛出風暴,船身逐漸平穩,天色由暗及明。李果和陳煙一起,登上甲板,眺望不遠處的島嶼。

海鳥盤旋在半空,白帆鼓張,李果站在船頭見到真臘港上的炊煙,也仿佛在風中,聽到了海港鼎沸的人聲。海船越來越靠近海港,李果微微一笑,揮動手臂,像船上的水手那般,朝海港上人們歡叫。

夏時,運載香藥返航,抵達刺桐,市舶司的官員因李果運來大量香藥,送給李果一面匾。差役們擡個匾,吹吹打打将李果送回李宅。

李果走在年幼時奔跑過的落玑街,人們興高采烈圍觀,李果看到人群裏一位朝他奔跑而來的貧窮小孩,他紮着兩個羊角,穿着窄小的衣物,臉上洋溢着樂天和天真,那仿佛便是孩童時的自己。李果熱淚盈眶,往昔已如隔世,當年那個窮餓的孩子,若是沒有遇到那位名喚啓谟的小孩,他的命運又該是如何?

啓谟,真想你看到這一幕。

雖然距離運載百萬缗香料,被授予承信郎還很遙遠,李果卻是躊躇滿志,努力攢錢,以備日後買船、招募自己的船員。

一年後,趙啓谟任期滿,他被舉薦為刺桐知州。

這一年,趙啓谟二十五歲,李果二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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