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雪夜長跪
三年期滿, 趙啓谟歸京, 李果相随。猶如當時所言,我與你上京請罪。
冬夜京城, 大雪紛飛, 趙啓谟跪伏在堂下請罪, 李果則被趙啓世攔在院中一角。
這日午後,趙啓谟告知家人他與李果的事, 交談時, 趙夫人憤而離席,趙啓世震驚得從椅子上躍起, 唯有老趙沉着理智, 試圖用禮法說服趙啓谟。
父子冷靜交談, 沒有争執,但誰也沒說服誰。
就在趙啓谟和老趙交涉時,李果如約前來,他剛踏人院子, 便被在院中的趙夫人看到。趙夫人如見仇敵般, 讓仆人驅逐李果離開, 趙啓谟聞聲出來,攔阻仆人,将李果護在身後。趙夫人怒得滿臉通紅,呵斥趙啓谟跪下。
趙啓谟邁步上前,袍擺一波,屈膝跪在了廳堂的石階下, 父母面前。
老趙痛苦默然,一個是盛怒的妻子,一個是甘願受罰的兒子。
他搖搖頭返回廳堂,趙夫人怒視李果,仆人将李果驅逐到院門口。盛怒過後,悲痛湧上心頭,侍女們連忙攙扶她回廳堂坐下。
多年前,趙夫人便覺得李果這個鄰家子是個大麻煩,不想長大後,果然害了她的兒子。
趙啓谟跪在院子通往廳堂的石階下,那裏布滿小石礫,石礫之上,還有一層薄薄的雪。李果沒有離去,他站在院門口,但不肯走,他目光落在趙啓谟背影上,很心疼,可無能為力。他聽到腳步聲,擡頭,看到啓谟的兄長趙啓世朝他走來,勸李果離開。
趙啓世多年任職地方官,因為政績好,今冬被調回京,卻也因此見得這一幕,震怒的父母,伏身于堂下的弟弟,還有他的情人李南橘。
當年,趙啓世在廣州遇到的那位少年,已經脫胎換骨,他衣物奢華,不亢不卑。趙啓世也從啓谟那邊得知,這人已經是位海商,也得知他的不凡經歷。然而只要他不是男子,縱使只是一個平庸窮困的女人,父母待人寬仁,也不會這般為難他。
李果只是搖頭,他沒有惱羞成怒,也不似哀怨悲恸,靜靜他站在院子一角,任由冬雪飄落一身。
趙啓世為官多年,對于這樣的家事、奇情他卻無法斷奪,他不似父母那般震驚,在廣州時,他已隐隐有所覺。
人生在世,唯有情最難阻斷,歷經千險而彌堅。
午後的雪無聲無息地下,将院中仿佛石像般的趙啓谟鋪蓋成了一尊冰雕。趙啓世想着,弟弟但凡犯錯,都會認錯,可他明明知道這是錯,卻悄無聲息地在懇求。
他堂堂一個昔時的洪州通判,即将赴任的南劍州知州,就這麽跪在自家院中,一跪就是一個多時辰。
“我勸你早些回去,今日之事,是我家事。”
趙啓世對李果相勸。
李果的頭發眉毛結了冰淩,他一個南人,受不住此地冬日的大雪,冷得渾身戰抖。
“若是不肯原諒他,那也該勸他起身。”
李果透過燈火,能看到跪在院中的趙啓谟。啓谟一身的冰雪,他看得心都欲碎,然而無論是悲憤或則痛哭都無濟于事。
“你要真為他好,便回刺桐去,它日勿再糾纏于他。”
無論啓谟的決心有多大,只要這人放手,這份孽情會随着時光而消散。
讀書時,趙啓世也遇見過類似的一兩人,鬧出風波後,遭家人強拆,不也各自過着生活。雖然這生活,難免抑郁寡歡。
“我為和啓谟厮守,托身鯨波,往返海外,幾乎葬身于魚腹。”
這兩年,李果遭遇了多少驚險,他并非是在以命搏錢,他所搏的不過是一個守候。
“我便是要糾纏他一生,與他白頭偕老。”
李果擡手,注視着手指上佩戴的一枚戒指。
“咄咄怪事。”
趙啓世搖頭,李果這些挑釁的話語,并不讓他惱怒,相反,他竟萌生幾分同情。
眼前這人極其富有,樣貌上等,年紀輕輕,卻要為一份孽情,奮不顧身。
不想再和李果交談,趙啓世覺得多談無益,他背過身,抱胸站在院中。他不能讓李果出現在廳堂前,以免再激怒母親。
天色黑暗,堂上燈火通明,院中那跪地的身影,毅然,決絕。
趙啓世想,若不是父母過于寵溺,三年前考得探花郎,便該逼迫他成親。只是他若真的只喜歡男子,對那新娘子便頗為愧欠了。
“我與啓谟若有心隐瞞,能瞞上許多年。啓谟說不舍親情,不願抛家棄雙親,我今日是和他來請罪。”
李果渾身冰寒,他的手指和唇皆被凍成灰紫色,說話時,話語哆嗦。
“你們即是不原諒他,那我與他離開便是。”
李果心疼極了,那偌大院子裏,北風呼嘯,趙啓谟孤零零一人跪在地上。
趙啓世張臂一攔,神色淩然,将李果攔住。
“他這般要凍壞了,你放我過去。”
說時,李果臉上劃落兩道淚水,瑩瑩發光。
“你此時若過去,便就功虧一篑。”
趙啓世的聲音冷靜,他的話似有所指。陪伴這兩人在寒風冰雪中站立多時,啓世心境有着很大的轉變。或許是李果的話語說服了他,或者是弟弟那副甘願受罰、無怨無悔的模樣令他恻隐。
不知不覺,他的情感傾向這兩人。
以啓谟的聰明,他的人生本該一帆風順,不該有今日的局面。但趙啓世知道,不用再多久,他知道他父母心中不忍,尤其母親對這位弟弟自幼溺愛,就是再惱怒,也終究有着深厚的母子情。
果然,不會,一個窈窕的身影從屋中走出,她手裏拿着一件風袍,她将風袍披在趙啓谟肩上,又跟他說了什麽,只是趙啓谟仍是紋風不動。
“還不起身,有什麽事,明日再說!”
堂內傳出聲響,是老趙的聲音,他聲音威嚴。
趙啓谟拒絕仆人的攙扶,長時間跪地使得他雙膝麻痹,他雙手撐地,搖晃高大的身子,緩緩起身。
仆人不敢靠近,只能看着趙啓谟邁出似鉛重的雙腳,慢吞吞朝院門這邊走來。李果激動想上前,趙啓世仍攔着不放。
“哥,讓他進來烤火,他那邊不下雪。”
李果所站的位置昏暗,趙啓谟看不到李果已經快凍成冰人,但也知道他在月院中陪自己這麽久,必然冷得不好受。
趙啓世身子側開,放李果過去。李果上前攙住趙啓谟,兩人相依相扶,朝啓谟秦寝居走去。趙啓世跟在後頭,他打量趙啓谟和李果披戴一身的冰雪,連忙對仆人說:
“快去端火盆,将二郎屋中烤暖。”
屋內三盆炭火,房間烤得暖和和。
“瑟瑟,拿我的襖衣和風袍給南橘更換。”
“好。”
李果幫趙啓谟脫下濕冷的衣物,五層衣服,層層濕透,冰寒徹骨。
“我自己來,你快去烤火。”
趙啓谟拉開李果的手,他成為一個大冰人,李果何嘗不是,況且李果本來就畏冷。
趙啓谟一身濕衣服脫去,更換一件幹燥整潔的衫子,他體質好,在暖房中,體溫逐漸回升。再去看李果,見他不停地打噴嚏,縮在火盆旁。
瑟瑟已拿來幹淨的衣服給李果,她幫李果更衣。李果說不必,自己将衣服更換。換的是趙啓谟的襖衣和風袍,又寬又大。
“即已更換好衣服,請回去。”
趙啓世出現在屋中,對李果仍是下逐客令。
“他今晚住這裏。”
趙啓谟将李果護在身後,他對兄長将李果攔在院中的角落,任由他風吹雪凍,頗有怨言。
萬般過錯皆由他,和李果無關。
火盆旁的李果,渾身戰抖。
見李果這幅模樣,趙啓世心裏也有點小內疚,想着既然已讓他進來,也無可奈何。一時心軟,一會若是娘過來探看,看到這位李南橘,還不知道要如何發火呢。
瑟瑟拿來被子,将李果裹住。
在洪州最後一年,李果常來居住,由此連瑟瑟也和他相熟。他這人待人溫和,人緣很好。
“手指我看看?”
趙啓谟執起李果的手,李果手指頭還是紫色,血液尚未正常流通。
“捂一下就好。”
李果把手指縮回,捂在暖和的衣襟裏。
“凍傷了,你別抓撓它。”
“啓谟,你的手也伸出來。”
李果拉起趙啓谟的雙手,放平打量,啓谟雙手的情況不比李果好、到哪去,同樣凍得發紫。李果想也沒想,将趙啓谟的雙手拉來,裹入自己的衣襟中。
趙啓世別過臉,轉身走了。
趙啓谟拉出手來,他抑制住去擁抱李果的沖動,四目對視,無盡言語都在其中。
“膝蓋。”
李果低下頭,他去拉扯趙啓谟袍擺,趙啓谟攔住,只是兩字:“無礙。”
趙啓谟更衣時,背對着李果,所以李果并不知道他膝蓋上是否有傷。然而,跪地那麽久,怎麽可能不把膝蓋磕傷。
趙啓世離開不久,便有侍女端來食物,說是啓谟嫂子給的。趙啓谟知道是兄長的意思,兄長的性情最肖似父親,只是他們立場不同,一位是兄,一位是父。
吃下溫熱的食物,李果的身體才暖和起來,李果不敢多留,跟趙啓谟辭行。
隆冬大雪,天寒地凍的夜晚,這偌大的宅院,只要有啓谟的地方,便有他果子的容身之所。
“就在此住一夜。”
趙啓谟知道今晚不會平靜,但他不忍讓李果又出去挨一番凍。
仆人在桌前收拾碗盤,擡頭正見阿息過來,阿息行禮,對趙二郎說:“夫人請李員外過去。”
李果慌忙起身,整理衣物。趙啓谟手一攔,沉靜說:“我随你去。”
阿息面無表情說:“夫人說只請李員外,不許二郎前去。”
李果握了下趙啓谟的手,示意無妨,他在趙啓谟擔慮的注視下,跟随侍女離去。
以趙啓谟對母親的了解,母親必然要責備李果,趙啓谟豈會放心,他尾随而去,卻在廳堂聽得一聲喝止:“站住。”趙啓谟擡頭,看到站在堂上的老趙。
寒夜,廳堂透風,父子倆坐在火盆前,飲酒,偶爾交談兩句,談的是赴任的事。
老趙平和許多,不似午時的冰冷,他也仿佛是忘記了趙啓谟午時和他說的事,就當沒這回事般。
喝完兩壺酒,老趙有些醉了,趙啓谟攙扶他回房。今日的事,委實讓父親痛苦,然而父親一生開明,寬仁,他大概已經諒解。
趙啓谟返回廳堂,他心中焦慮。娘想是要哭的,若是因此傷了身體也是他罪過,果子素來又畏懼她,不知道果子此時是什麽情景。趙啓谟前往別院,在小廳中找到了李果。
廳中只有李果一人,趙夫人已不見。
趙啓谟一眼看到李果臉上的淚痕,他過去抓住李果的手。李果喃語:“回去吧。”
啓谟問李果他母親說了什麽,李果說只是問我販香的事,起先只是尋常的交談,後來趙夫人忍不住哭泣。李果知她身為一位母親,心中悲痛深切,不禁也跟随落淚。啓谟來時,趙夫人正好被侍女扶回房中。
直到趙啓谟赴任離開,老趙夫婦都未再提成親的事,也當趙啓谟說過的大逆不道之事,不存在般,趙啓谟知道這恐怕是默許了。
離去前的日子,趙啓谟終日陪伴在父母身邊,他心中愧疚。然而終究是母子,趙夫人不忍去逼迫啓谟,以她對兒子理解,啓谟一旦心意已定,便無可奈何。
離京赴任時,趙啓谟和李果一并在堂下跪拜、辭行。
趙夫人面有難色,不言不語。老趙平和說:“都起來吧。”
趙啓世将兩人送到郊外,趙啓谟和李果的友人都在,熱熱鬧鬧,一并前來送別。趙啓世神色凝重,目送弟弟和情人并肩騎馬離去。吳伯靖見他愁眉苦臉,低聲說:“老兄,莫愁苦,不如你多生幾個孩子,過繼一個給啓谟。”吳伯靖挨了一個眼神殺。
這年趙啓谟二十二歲,出任南劍州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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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