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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散到底沒進去治牙。
不全是因為害怕,他磨磨蹭蹭間,收到同學發來的消息。
——林光陰又打架了,兩個小時前進的校長室,現在都沒出來。
北城第一中學。
白散低着頭,立在校門口的石臺上蹭鞋底雪泥。
他停課了,現在不适合進去,校園裏遠遠傳來打鈴聲,下課了,但再沒收到同學發來的消息。
可能數學課在拖堂,可能兩節課連起來上了,在考試,也可能用手機被發現,老師沒收了。
他不知道,沒聯系上任何人,只能等。
“你班主任是誰?請假還是逃課了?”
人車都輕微的風雪中,忽然傳來一道洪亮聲音。
校園警務室前的小窗開着,保安望來。是老熟人了,白散搖搖腦袋晃掉兜帽,摘下半個口罩,乖乖問好。
保安認出,呷口熱茶,慢悠悠放下老白瓷缸子,“是來等那混小子?”
自從林光陰因為處分過多登上校園報,占據一整個版面,标題‘混小子’就代替了名字。
白散是在等林光陰,但心裏始終不喜歡混小子這稱呼。他抿緊唇呈直線,沒應下,也并不擅長改變別人的想法。
距離警衛室幾步遠,他從衣袋掏出一枚完整的樹葉遞進窗口,來時撿到,保安的女兒經常收集花瓣做标本,或許也會喜歡葉子。
“您知道之前發生了什麽嗎?”
保安關上窗戶,推開門,“進來待會兒。”
房間不大,好在窗明幾淨,開着暖風機。白散一眼望到桌上的監控顯示器,屏幕裏畫面排列成許多小格子。
教學樓前後、操場、車棚等等,不包括室內,他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不知道校長室內現在什麽情況。
“這回可鬧大了,不好處理。你說說你們這屆小孩兒,有事好好商量不行,非要動手,也就是罰得輕!”保安邊說邊堵在顯示器前調監控。
白散坐在一旁軟趴趴應着,順手拿起老白瓷缸子蓄了半杯水。
林光陰以前也打架,各種口角摩擦意氣行事。因為擅長運動,多屆體育競賽全方面壓制一衆學校,向來有教務主任出面,重拿輕放,最多罰寫幾千字檢讨,從沒驚動校長。
這次只怕不好善終。
他望着房間一角的綠植盆栽,等不到葉子舒展,已經隐隐枯黃,漫不經心想着,牙齒又有點疼了。
監控顯示器調回下午兩點,校門口。
當時他們分開不久,林光陰校服外還披着那件綠油油的棉服,人群中一眼能認出。他蹲在馬路邊,兜裏揣本單詞書,視線緊緊跟随入校的學生。
——在堵人。
“要不是我當時交值班表,臨時去趟行政樓,也鬧不成這樣,”保安捧着老白瓷缸子呵氣,“再怎麽都不至于打骨折咯。”
白散一滞,雙手指尖冰涼,觸及溫熱掌心,瞬間漫開融進血液的森森冷意。
從結果來看,林光陰沒在醫院,不是骨折的一方。并非壞消息,但也實在稱不上好消息。
他半個月沒來學校,根本不知道最近發生過什麽事,林光陰又與哪些人鬧了矛盾,不惜下狠手。
屏幕裏的林光陰仍在等待,右上角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黑白畫面中,當時落着和風的雪星子,他拂去一肩還滿。
保安背過身,給那盆青黃綠植喂茶底子,輕飄飄說着。
“你看這巧不巧,剛好撞上校董來考察,這次真不是檢讨能解決的,那混小子躲這麽多回沒敢叫家長一次,現在不來也不行了。”
白散一動不動盯着顯示屏,手指死死扣着堅硬的木椅,很想了解發生什麽,又因為知道結局,不願看到。
開口他喉嚨酸澀,“來不了的。”
“啊?”
沉默半晌,白散搖了搖頭,沒什麽好提的。
林光陰家不在北城,位于地圖角落一個很偏僻的小縣城。他有個年幼的妹妹和久病不愈的外婆。母親身體不好,無法勞作,父親在外省打工,是一家經濟來源。
“既然來不了就不要惹事嘛,”保安語重心長,“學校是讓你們來學習知識的,可不是打架,逞威風,搞個人英雄主義……”
白散安靜聽着,時不時點頭應下。保安很好,林光陰也是很好的人,只是他們互相不理解。
屏幕裏的林光陰目光一頓,忽然動了。他起身走向人群,融入人群,電光石火間,擡腳一踹,拳頭緊随其後。
學生們驚叫散開,路邊倒下一個人,痛苦地蜷着身體,白散認出了那張滿是驚慌的臉。
半個月前,曾胸有成竹問,“你們相信白散還是相信我?”
那次不是對錯的問題,是信任,今天相同。
白散沒再看之後的內容,挪了挪板凳,慢吞吞靠近小小的暖風機。他張開十指,和微熱的空氣握了握手,整個深冬的冷不值一提。
傍晚六點,天色暗了下來,街邊的黑杆路燈撐起一團明白透徹的光,攏着四方。
林光陰走出校門,背對一窗窗燈光的教學樓,一步比一步遠。
不是回家的方向,也不是去打工的便利店那條路。
白散小跑着從他背後撲了上去,胳膊緊緊環住脖頸,林光陰下盤穩,依舊差點栽個跟頭,回頭一見是白散,笑罵着,手掌按在他腦袋上使勁往下壓,“怎麽過來了?”
“……取快遞,”白散好不容易鑽出來,亮亮手上的小紙箱,“我等它好久的,快半年了,今天終于收到。本來想着下課後立馬能見到,不用等回家,就留了學校的地址。”
其實,也不算說謊,只是省略取快遞前的事,他抱着小紙箱邁大步跟上去。
“什麽東西?”
林光陰下意識問,扭頭見白散努力壓制着翹起來的嘴角,眼裏盛滿光,無法掩飾一蹦三尺高的開心,他秒懂。
——給模型匕首買的日常用品。
不是之前叭叭叭的雙層加絨、防水防摔的保暖小棉被,就是繼兩個衣櫃的匕首鞘後新添的又一件私人訂制小衣服。
“當我沒問,”林光陰連忙制止白散,對視幾眼,抓了抓頭發,唉聲嘆氣踢走腳邊的雪塊,“我就是心情有點不好。”
明亮的光線,熙攘人群,汽車的鳴笛聲,一切都使他感到煩躁。
“光陰哥,我請你吃法餐吧。”
“真的假的?”林光陰愣住,神情中充滿不敢置信,“北街高景樓27層那家餐廳?”
白散用力點頭,他心情不好時需要補充甜食,林光陰則是念過許多次的法餐吧。
“不行不行,你剛從孤兒院搬出來住,哪有這麽多閑錢,一頓頂三個月生活費呢。”林光陰走兩步,又往前踢了踢雪塊。
“我還有一份家教的兼職阿,”白散小聲嘟囔,“而且已經在網上訂了餐位,現在取消,也要扣那些錢的。”
“……”
一個小時後,餐廳接待大廳。
白散很得意自己的未雨綢缪,直到走近預訂好的桌位,不經意一瞥,臺階上的一桌人中有張熟悉面孔。
這大概是他這輩子最蠢的決定。
“……我很喜歡吃鳳尾魚。從前翻書,說南宋時,有讀書人每日在海間孤島上潛心苦讀,龍王很感動,于是贈送讀書人這種魚。江岸,我有沒有觸及到你的知識盲點?”
江岸注視着白散淡淡微笑,下一秒視線轉移,接下身旁貌似演藝圈明星的女伴的話題。
他講話時聲音不大,周圍人并不會覺得被打擾到,又足以聽清,聲音和語言都充滿吸引力,使交談成為一件很舒服享受的事。
林光陰看看菜單,又看看坐下後有點蔫的白散,“要不——”
“不要,你随便點。”
白散縮着脖子努力降低存在感,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
他後悔去了社區醫院,并且非常後悔趁江醫生走進治療室,對溫柔和善的護士深鞠躬,丢下句“臨時有事”,飛也似的逃了。
看吧。
報應來了。
報應的餐後甜點也上了,應該快要離開,白散卻完全放不下心,他的頭盤剛上桌。
“我記得你不喜歡吃圓蘿蔔,”林光陰送入口中一塊塗了魚子醬的面包,神情滿足,“雖然這道菜裏多少有幾片,但相比其他來說已經很好了。”
白散拿起餐具半晌沒動,低頭瞅一眼無法引起食欲的冷餐,擡頭瞄一眼下颌微仰垂眼抿酒的江岸。
他捏着叉子推了推圓蘿蔔片,悄悄藏到盤飾後面,言不由衷地認真說:“圓蘿蔔很好吃的。”
“能接受就行。”
林光陰一口一塊小面包,沉迷到眼睛眯成兩條線,壓根沒注意。他随着逐漸上桌的菜品,不斷解釋。
“這份洋蔥湯別看都是你不吃的洋蔥,但我注意了食材,用的是加奶油的素牛肉湯頭,你沾湯吃烤面包就好。”
不知道臺階上能否聽到臺階下的聲音,鑒于偷聽到現在的一段十分舒服享受的交談,白散啃着幹面包,默默祈禱不能。
靜了兩秒,林光陰想了想,有些為難地解釋,“其實還有別的,像番茄湯、蘑菇湯、蔬菜沙拉、通心粉沙拉這些,但你不吃番茄,不吃蘑菇,不吃生菜,不吃通心粉,不吃……”
白散絕望地想要打斷他的話,使勁咽下死亡面包,悶聲辯解,“不許污蔑我!我哪有嗝——不吃,我一點都不嗝——挑食,不就是小小的、小小的嗝——”
說不下去了嗝,他難過地捂住嘴,灌下一大杯桃汁,仍不停打嗝,縮在椅子上生無可戀臉,都怪面包。
“請給下面那位先生一杯熱水,謝謝。”江岸忽然開口。
白散垂着頭默不作聲,透明的玻璃水杯頂壁迅速布滿小水珠,他慢慢從捂着嘴巴變成捂住整張臉,好想死。
——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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